《吉祥如意》引发的,关于我的记忆

《吉祥如意》引发,关于我的记忆

导语:

大鹏导演的《吉祥如意》本来是16年筹备,准备拍摄他姥姥17年是怎么在东北农村老家过年的。策划的是想拍的一部温情的纪录片,还找了文艺片演员刘陆来扮演女版的他。没想到年前姥姥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拍了个“天意”。主角是他的三舅,可能因为脑炎烧坏了脑子,退回成了一个智商只有几岁的老人。离了婚净身出户,女儿跟了妈妈,十年没有回家。这些年来一直在二舅家生活,跟姥姥相依为命。二舅老夫妻负责照顾,吃饭只吃包子,嘴里不时念叨着“一二四五 文武香贵”,还有见到真女儿时的“庆屁”(庆丽)。记住家人,唯独忘了自己。拍摄中姥姥去世了,唯一的女儿丽丽也回来了。关于三舅以后的赡养照顾问题,在年夜饭的桌上,引发了大家庭内部的矛盾纠葛,非常写实。前半段《吉祥》获得了台湾金马奖最佳短片,大鹏索性把拍摄的过程剪辑成了解构前半段《吉祥》的《如意》。

当生活与电影互文,偶然的温馨成为片名。电影让每一个人重新审视生活,一家人在饭桌上吵架那场戏,投射出整个中国农村家庭最真实残酷的瞬间。“一奶同胞”“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真实且熟悉。生活的本身就最具戏剧性,整部片子戳中了我们身上最疼痛的一部分,悲痛记忆和内心矛盾被揭开,残酷地暴露出来

  周六“包场”看完后激起我的很多记忆,关于死亡的记忆,关于舅奶(姥姥)的记忆,关于我父辈们几个兄弟之间争吵的记忆,这些都是年少时就埋藏在我心底的记忆。

关于死亡——

我出生在苏北的一个落后而贫穷的三线小城的农村,村里有一所小学,我孩童时期在那里读书。学校门口有一条不到四米宽的路,沿着用于灌溉的河流。虽然现在看上去狭窄到不能同时让两辆轿车会车,但在那时的村里而言已经算是宽敞大路了。与另一条路相交的小桥旁有一个电工站,是用那种偏暗的红砖建成的,毛坯平房的样子,灰色的顶。关于这个电工站我听到过很多关于鬼火,大蛇,狐狸还有鬼上身的传言。这些传言也在我心里留下了恐惧感,或许也有我同学的电工父亲触电身亡死在里面的缘故,每次放学从门口出来看到不远处那个方方正正的红屋子,总是很不自在。

学校门口的这条路,或者说是河。将村子分成两个庄,一个叫老庄,一个叫小庄。我家住小庄。这条路不是一条普通的路,因为每逢村里有老人过世,上小学的那条路上的中午和傍晚,总是会出现披麻戴孝的男性队伍。每个地方的丧葬风俗不一,我们村有人“老”(死亡)了的话,会有持续几天的各种仪式,吊唁,吹鼓手,火化,宴宾客,送饭,散灯等等,在此就不一一赘述。

关于丧葬风俗,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逝者家门口那吸引全村的歌舞表演,在农村葬礼的观念里,葬礼办的越热闹,主家越有面子。主家会在门口搭建一个简易舞台,请一帮从事此行当的吹鼓手——唱吹班,大概唱三天,费用则由女儿们出,在几千到几万元不等。早年的葬礼表演节目稀少,只有一些中年妇女表演一些当地的淮海戏剧和一些在台上表演哭丧逝者的戏码。我记忆里表演内容是愈加丰富,除了传统的歌舞才艺表演小品和唱流行歌曲,后面也有一些如吞剑,鼻孔穿蛇嘴巴拉出,钢筋卷脖子,喉管顶弯红缨枪等杂耍。

当然,我印象深刻的除此之外还有送饭和散灯。在逝者下葬前几天会有送饭,在学校门前那条路上,也就是交叉后的电工站不远处,设一个用芦苇席搭起来的三角形棚子,里面摆着逝者牌位,送饭正是送到此处。逝者的儿子负责抬着桌子走在队伍前,桌子上摆着各种食物,中间是一只完整的被褪毛宰杀了的公鸡,顶着鸡冠。逝者火化后下葬前的那天傍晚要散灯,还是学校门前的那条路,路的两边会被间隔几米的“灯”插满。所散的灯是用细铁丝和浸了煤油的棉花球绑着的一根根芦苇杆,越孝顺的抱的越多,逝者的长子拿着插着熊熊燃烧的铁叉——插着一大坨浸了煤油的棉花——走在最前面。随行散灯的孝子们依次上去引燃分插在路的两边,以点亮逝者去往生之彼岸的路。很多次早上去学校的路上依然能够见到未燃尽的棉花球,伴着怪异的煤油味儿。

爸妈说我记性好,很早就开始记事了。是的,我很小的时候就记事了。我记忆中见到过多次送饭散灯的葬礼仪式,当然也包括我很小的时候被带到过前文中所述的表演现场。

每次见到葬礼,就意味着有人死亡。当然,这是一句废话。注定有人离去,有人失去,也就必定有人悲伤。年少无知的我对死亡并没有任何深刻的认知,打我开始记事起的很多年都没有亲人离去,我没有亲身的经历与体会。所以一年又一年,葬礼一场又一场,我甚至有时看到会窃喜,庆幸没有亲人离我而去。而且关于死亡,在我的意识里,一直存有一个幻念。

关于舅奶(姥姥)——

在讲关于舅奶的记忆前,说一下情况:爸爸这边,我有三个伯父,一个大姑;妈妈那边我有三个姨妈,三个舅舅。我的爸爸妈妈都是他们兄弟姐妹中的最小。那个年代,农村家庭孩子都多,基本都不富裕。其他几个伯父结婚在前,到我父亲结婚的时候爷爷奶奶也出不了什么钱了。导致我父母结婚后还欠了一些钱,所以我们家是最穷的。结婚几年后靠爸爸的手艺赚了点钱,还清债务后想着多赚点,于是在我不到三岁时他们就离家去到30公里外的农场“包地”了,偶尔回家。我是奶奶带大的,所以其实关于舅奶的记忆并不是很多。

我的舅奶出生于民国,是我舅爹(姥爷)的第二任老婆,舅爹在二姨出生后不久就娶了她。(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妈是最小,舅奶疼爱;爸年轻时帅气会唱歌,舅奶得意,我也就沾了光。我清晰且深刻的记得,在我六岁时,也就是刚上小学的那年暑假,舅舅把我带去他家过夏天。舅奶自然会过来看我,带了很多葡萄和其他水果,又给我做各种好吃的,我最爱的就是在家里不常吃到的炸肉丸子,外焦里嫩鲜美Q弹,至今怀念。临走时舅奶还会给我钱,因为我小,就把那二十的五十的纸币缝在我的衬衫口袋里,怕我掉了,让我回去了告诉奶奶拆出来给我买好吃的。于是我小学每年夏天回来总是会身揣巨款,舅奶还是一如既往的把钱缝在我的口袋里叮嘱我别掉了。回家见到奶奶的第一件事就是朝着奶奶得意洋洋地拍着胸前的鼓鼓的口袋,奶奶就乐呵呵地过来抱我:“哦,得意的羊羊回来咯。”(我属羊)

就这样一直到了六年级,属于我的夏天不复存在了。我的舅奶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我,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经历至亲离世。如今我已经三十了,二十多年前开始的关于舅奶的记忆仅存在于一些事件记忆。还有那些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在得知舅奶死去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像妈妈一样自然落泪。我记得葬礼第一天的中午,母亲拉着我一起跪在舅奶的遗体旁,母亲哀嚎,撕心裂肺。而我却无动于衷,没有一丝悲伤,有的只是一丝怀疑:舅奶怎么还没醒,还没爬起身来。因为我记忆里在七八岁的时候有听到过大人们的传说,讲的是隔壁镇有个老人死了,没有了生命体征几个小时后,家人都在准备葬礼,但是当天晚上老人活过来了,掀开被子爬起身说了句:“阎王爷说我是好人,不收我。”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起死回生,并且好像大人们的结论是只要人死后六个小时内活过来就可以继续活下去,六小时后醒不来就真的死去。所以在那时候十二岁的我的意识里,舅奶是肯定会活过来的。我坚决且完全不相信舅奶的离去,舅奶是一定会醒来的,会活过来的。只是可能需要不止六个小时。

直到第三天,还是没有等到舅奶醒来。来的是火葬车,男人们从屋里围成一个通道,通向大门口挡着外面的女人,我舅妈她们跟母亲在外面扒拉着哭喊:

“姆妈啊~姆妈呗~ 你走了丢下我们怎么办啊~”

我呆若木鸡的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开始被悲伤的情绪渲染到揪心。母亲突然转过身来哭着叫我的小名:“小旺仔,你舅奶走的了,我没有妈妈了,妈妈没有妈妈了”...我的头瞬间好像被击中,心似插了把刀子在绞,口也干得喘不上来气,一股强大的悲伤感冲到了我的嗓子眼将我击溃,我看着大门外的方向哭了出来,仿佛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眼泪直流...

那是十二岁的我第一次面对死亡,也是第一次认识到死亡。原来我的至亲也会逝去,也会离我而去,而我的执念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准确地说是我潜意识里的幻念,它只存在于我的幻想里,它是那么的幼稚可笑。可笑是在于我从爸妈嘴里听到了大舅的表扬,大舅是镇上小学校长,舅奶过世,也有一些市教育局的人来。得知小升初的市联考(试卷比较难)我的成绩是我们小学第一,也是镇上第一,在市里名列前茅。

关于父辈争吵——

起初我家曾经跟三大伯家和三姨妈家关系最好,(他们都曾经或多或少的帮助过我们家)各边大家庭的关系都还算不错。后来慢慢的父母两边的大家庭关系都多多少少有了转变,尤其是我父辈这边,其中当然包含了人的转变。财产与责任分配的利益矛盾,加上妯娌关系等等,经常在几个大伯或者我家争执不休,本该四世同堂的温馨大家庭因为种种琐事,关系越来越恶劣。

我的大伯是过继给我爷爷的哥哥家的,起初跟亲兄弟各家的关系都还不错,后来各家关系越来越差。在我的认知里,我的父亲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视感情的人,尤其是亲情。他希望家庭永远和睦,并愿意为此奉献一切。因此,在我的记忆里,又或许从妈妈的嘴里得知,我们家经常吃亏。我记得有次在我家的争吵,好像几个大伯家有点利益矛盾,我爸爸充当和事佬邀请来我家吃饭,负责出面调解。但是在几个大伯的眼里我父亲却变成了是一个爱抬杠的人。

我记得他们不止一次争吵到不可开交,其中有一次最后大伯打了个比喻:“一根筷子断了,你再怎么拼接还是有痕迹,还是有裂缝,你技术再好,胶水再好,虽然从外面看不出来,但是筷子知道,那条裂缝还在里面,不可能跟以前一样了,因为它断过”。

这段话一直刻在我的脑海很久很久——是啊——筷子断过。从物理上来说不可能,何况是人的关系?《碧牡丹》里的破镜重圆讲的是《太平广记》里记载的南朝末年两个夫妻失散团聚的故事,比喻夫妻失散或情感破裂后的重逢于好。可放在当今社会的男女夫妻是必不可能的,人都是会变的。况且还不是夫妻,几个兄弟也早就各自成家。各自的孩子又会有家庭和孩子,都在忙活自己的“小家”,哪里还顾得上“大家”?所以就更不可能了。一棵树长得越大,树干两边的树枝就会离得越远。

最后父亲非常愤怒,几乎决绝地说出了一句同样一直刻在我脑子里的话:

“要是你们这样,那姆妈“老”了,丧事在我家办,你们一个也不许来!”

把我带大的奶奶现如今已经九十多了,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在我家赡养。几个大伯也陆续跟着孩子离开了老家,住在苏南或者县市买的房子里。所以我们老家一直以来大年三十的习俗——吃完午饭的下午要一起去爷爷的祖坟祭祀烧纸,也从开始的年年执行到近些年来的一个电话:

“小爷啊,今年过年不回老家了,帮我们买一份烧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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