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
说起来,我也曾是一个霸凌少年。
霸凌对象,是初中女同学严丽丽。
严丽丽天生丽质,是我们的班花。她腿长身婀,眼澄睛澈,一头丝般长发,三千烦恼全无。走路如小鹿轻盈,声音像细雨伤春。八十年代初的风尚,初中女孩都是童花头,可严丽丽这一头长发,这样的油光水滑,是不良少年滑向深渊的恶之花。
幸之极,不幸之极,严丽丽桌位正好在我之前。
每次老师上课,起立,坐下,她的长发都在我眼前飘荡。发际两旁,两只耳朵如羊脂白玉,遮挡我看黑板的目光。老师那么大的身,我竟然看不见一片影。两只耳朵挑衅般微张,如芭蕉扇摇曳,挡住了我人生的一切。
老师声音那么大,我同样听不见。似乎是被她的长发吸收了,只剩下一屋子的真空。
我身体里无端长出一把大剪刀,对这头美丽头发无声地咔嚓咔嚓。
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我竟然想起了“阴阳头”等恶事。
控制不住身体里生出的邪念,如同伏地魔的食死徒印记。对美丽的女孩明明应该爱慕的,怎么会仇恨的呢?弥漫在那个时代的仇恨教育,让我对美好事物凭空地心生仇恨。似乎美好是我们人生的天然敌人。虽然深藏在身体里,仇恨的蛆虫仍然在蔓延。
我同桌王戈是一个霸道少年。
他身强体壮,作风泼辣,在班上独霸一方,没人敢惹他。,因此,我的真实身份是他的死党跟班兼打手——通常是一旦发生小规模的厮打,我都逃得飞快。
王戈斜睨了我一眼,不知何意地哼哼两声。
那种仇恨教育,从语文课本里弥漫出来。女生漂亮,就斥为臭美;女生妩媚,就骂为妖精。那个时代,人们容不下美好事物。爱美女孩,被贬抑为“臭美”。成年女子烫着波浪头发飘洒过街,人们就想起国民党女特务。更有头披波浪发,身着喇叭裤,招摇过市的女子,百分之百是女流氓。一看见她们,“作风败坏”这个词就从口腔里蹦出来。
没过多久,“作风败坏”分子就被“严打”了。
据说,河唇镇最时髦的一个女青年,就被当作女流氓抓起来了。她天生爱美,领风气之先,最早倒卖香港衣服化妆品,一头大波浪,两腿喇叭裤,一双高跟鞋,这骇人的身影,飓风般扫过阴暗男们内心的荒滩。
她因“聚众跳舞”被判了流氓罪,游街示众,之后,失踪了。不知道是送到西北去劳改呢,还是被枪毙了。
我已经想不起她的面容,只能在脑海中,拼凑出河唇镇的凌乱街道,街道上,她的背影和一头波浪发,魅影般扫过一个悲惨的、灰色的时空。
那个时候,有多少这样疯狂的大事小事啊。相比之下,小学生相互之间打打闹闹,初中生之间结成团伙相互攻击,高中生出现了小黑帮拦路欺凌,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欺凌是一个问题,更不认为这是需要重视的什么“霸凌”事件——“霸凌”这个词,而且也是外来词bully,专门指中小学生在校园里的行霸欺凌事件。在美国,这样的事件也是层出不穷的。相关的书籍,电影片段,写到“霸凌”的简直太多了。举时髦《美国队长》的例子,那个因为特殊药物而变成超级金刚的美国队长,之前是瘦弱而备受欺凌的小个子美国男生,一直要依靠他的好友巴基的保护,才能在校园的丛林世界中生存。后来,巴基被邪恶组织控制,改造成机械人,而陷入困境时,美国队长不顾一切地去救他。
这其实是“霸凌”时代的一段多么美好的好基友般深刻的战斗友谊!
当时,我不仅是霸凌少年,还是一个超级学渣。在最低端的河唇初级中学,我就读的是最垃圾的初一4班。这个班级的很多学生,都是因为考不上初中,走后门花高价来上学的。男很多生都是脾气暴躁,打架斗殴的小阿飞;女生更是胆大妄为,敢想敢干,动辄拳打脚踢的女流氓。
我其实想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但是看见王戈那个凶狠模样,立即就缴械投降。
在那种无望时代,我们的命运都是注定了的。
作为霸凌少年,我其实也很悲惨。记忆中,那段岁月竟然留不下更多的枝叶。只记得,严丽丽白瓷般的耳朵,吸走了老师上课时的所有声音;如丝般润滑的长发,遮挡了黑板上的所有上课内容和作业内容。
回忆初中生涯,我完全想不起曾经做过什么作业,上过什么课了。
我的记忆,出现了大断层。
那时,在某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发生了一次人生核爆事件。
大概是上数学课时,我的铅笔盒自然而然地被打开了,然后悄无声息地夹在严丽丽的长发梢上。
上课还在进行,我看着自己的铅笔盒,胆战心惊,仿佛在目睹一枚炸弹在被引爆而无能为力。严丽丽挺拔的身体,挺直的脖子,坐着纹丝不动,她的头发也安安静静。班花啊班花,她和她的碎花衬衫,在那个时刻完全静止了。整个班级,剩下的是我的心跳。我好几次试图把这枚定时炸弹拆除。但笨手笨脚的,完全缺乏章法。手一要接触到她的发梢,就如触电般一阵哆嗦。
王戈在旁翘着二郎腿,乐呵呵地冷笑。
老师突然就说:“下课!”
同学们起立大声说:“老师再——!”
“——见”还没有说出来,就听到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响。
严丽丽同学站起来时,头发带动我的铅笔盒,如美国B-52轰炸机投弹般,落在人烟稠密的市中心。
这次动静巨大的爆炸,在我的人生广场中心炸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坑中,是一片空白,一个危险的黑洞。我的所有记忆,在这个时刻都溢出了,还有我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所有同学的脑袋都橡皮脖子般扭转过来,一双双眼睛如机关枪向我扫射——饱含着吃瓜群众的热烈期待,似乎在说:哇噻,严丽丽都敢动!简直是感动全班的第一灭绝高手啊。
我恨不得像先烈那样,扑向铅笔盒。只要能消灭,掩盖,减轻这次爆炸,我愿意把这个手榴弹压在身体底下,甚至怀抱在胸前。
要爆炸,就让它在我身体里爆炸吧。
仿佛跟谁都有关,但就是跟严丽丽同学无关。
严丽丽同学也转回了头,慢动作地在我记忆中呈现,似乎没有发现一次核爆危机已经被她点燃。
她对这个事件的记忆,跟我的记忆完全不同。
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梁木,也没有机关枪,甚至,似乎还对我微微一笑。
我的心脏又恢复了跳动的功能。
一个霸凌少年的无知霸气,正在充电中,各种藉口各种理由各种辩解,慢慢地从虚无中产生,从大数据中攫取,要变成了血肉身体。
铅笔盒爆炸虽然震耳欲聋,但是对所有人都毫发无伤。
见没有任何进一步冲突的迹象,没有扭打,没有伤害,没有更多热闹,吃瓜群众们很无趣,纷纷向门外唧唧喳喳欢快地走去。
我也赶紧向严丽丽笑,笑得像一块豆腐被摔在地上。
“不是我,是王戈!”我立马补充说。
转身看王戈,他很不屑地撇撇嘴,自己从座位另一头弹起来。
严丽丽微笑一下,如同女王般居高临下,让我觉得凛冽内力源源不断涌来。
我决定,今后再也不胡思乱想了,今后必须改正态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个五有少年!
我其实身手敏捷。立即俯身搜寻四处滚开的铅笔,圆规,三角板,橡皮,装回去,赶紧收拾好铅笔盒,长出一口气,放回桌子上。
记得还有一个女孩,友好地递给我一张《三国》关羽卡片,那是我们男生爱玩的游戏卡。我也慌忙塞回笔盒里。
终于,一切都平静了。
严丽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朝我小腹猛踹了一脚。
我和我的整个世界,立即轰然坍塌。
我、书包、铅笔盒、长板凳,纷纷而倒。
还没有彻底触地的那个瞬间,我挣扎着渐断还连的目光,见严丽丽转身轻盈地离开,似乎这件事情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然后,我才彻底倒在地上,其他事物再倒在我身上。
一件严重的“霸凌”事件刚刚开始,被她以更猛烈的“霸凌”事件做了结尾。
我从此对她产生了深度恐惧症,一看见她的长发,小腹就不由自主地发麻。
后来大家都升上了高中,又都读了文科班。
有一次在河唇中学校园里散步,远远看见她走过来,似乎两列火车就要相撞,我立即斜着窜出去,躲进了一棵巨大龙舌兰的阴影里。大有深意的月光,在这棵龙舌兰周围布置了迷魂阵,让我完整地隐藏了自己的踪迹。
这个细节,我在十几年前曾写进一个短篇小说里。
后来上了大学,我给她写过一封信,里面谈了很多心事,以及其他的事情。还学着那个时候时髦的方式,精心叠成了鸽子状,装进有大学标志的信封里。
她很快给我回了一封信,叠成新月状。这个月亮里引用席慕容的一句诗,轻轻地告诉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世界上有两颗彗星划过天空,虽然能互相看见,但是距离十分遥远。
从那时开始,我就恨上了席慕容,和心灵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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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花仍然风姿卓绝,但我已人到中年了。
作为一个前霸凌少年,我后来幡然醒悟,没日没夜地学习,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至今我仍然觉得很内疚,在初中年少无知,就那么地伤害了她。
说起这件事情,严丽丽同学回复说: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事情是这样结尾的,让我完全想不到。
我作了若干个开头,都没有想到这个结尾。
在我人生中有一次核爆炸,但对于严丽丽同学来说,连记忆中的一线涟漪都不是。
还要承认,那次用我的铅笔盒夹严丽丽头发的不是我,而是王戈。
这个疯狂的家伙,才是我人生中的巨怪。
王戈有那个时代乡村少年的邪性,也有那个时代乡村邪性少年的独有恶意,他几乎是不经意地就把我和严丽丽两个无辜者都卷进一个巨大的旋涡中,而他自己若无其事地走了,离开了事件的现场。
你如果是摄影机后的导演、摄像师,不经我的点醒,就不可能看到这个事件的真相,更不会追查到事件的真正引发者:王戈。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