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灵,总会对未知充满向往。
浑然不觉,未知的那异域水土,有着怎样讳莫的恶意,潜匿其中。
一
我在等一个人。
一个许永不会出现的人。
我美丽的姐姐们时常在我身边围绕,唱着优雅美好的歌谣,试图用她们带有魔力的歌声,教我那些烦忧的思绪远离。
我们的父王——英俊威严的海洋领主,自我们的生母离世后便少言寡语,深居简出。幸得祖母颇喜爱我们,一直在宫中照顾我们,给我们制衣、教我们唱歌,还给我们讲故事。
我最喜爱的,就是父王与母后相许余生的故事。身为海域领主,这辽阔大海,万千生灵皆是我父王奴臣,他却甘心为唯爱之人独守孤冢。我很小的时候就起誓,长成之后,若非这样的人不嫁。姐姐们更决绝,她们认为世上再不会有父王这样情深的人。
痴情人不常有。但我甘愿等待。纵使无望,胜过悔憾。成年前一年,望族名门纷涌而至,向我提亲,尽铩羽而归。
“美丽的公主啊,您在等的心上人,在这世间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离去时总会这样叹息。
但我不为所动。即使姐姐们的美妙歌声昼夜无歇,即使父王偶也不甚在意的提及婚嫁之事,我只抚着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沉默以对。
日复一日,我独自坐在后花园里,抚着母亲的石像,想象着父亲的指同样温柔的触着母亲的石碑,在期冀之中,观诸生来去往复。
许是母后在异世庇护,成年那日去往海面的我,遇见了我等待已久的人。
初时我并不甚在意,虽则他衣着华贵,且在明眼可见的暴雨雷霆将至时分敢于独船出游,显见得胆气不凡,却也愚不可及。海天倾覆之力,孤船何以抗之?
怒雷炸响于夜空,烈风自苍穹呼啸而过,暗红光芒闪耀于海天交际,浊且势凶的滔天巨浪,携摧毁万物之巨力,击向海面上渺小如叶的船只。我远远的看着惊惶的水手们徒劳的转动舵盘,试图扯动早破碎成片的帆,不为所动。
生命无常,晴日之下,常有生灵离世。我非神明,即便神明,也无力拯救凡尘万灵。
船只渐碎裂开来,绝望的人们纷纷坠落水中,势微的挣扎着,渐落入深海的怀抱,世间最温暖的所在。
片刻前立于船舷的华贵之人,此时尚算有幸,抱住一块大木板,在水面上起伏。
无甚缘由的,我忽想起偶然听闻的那个传说。违逆万物之道的异族恋人,舍却所有,终了招致灾祸,死生不明,其一化作石像,另一深缚海底,余生再难相见。
幼年的我还曾问询过祖母,是否真有这一场悲惨的旷世恋情。向来温于言行的祖母却闻言色变,强将我带离宫殿,此后数日也颇阴郁,我便不敢再提。再后,偶忆起也只做笑料。异族恋情,本就是愚者自欺的妄言妄念。即便同为海孕育的生命,恶鲨与虾蟹尚不得跨过那无形之网,截然不同的生命体系,终了如何,毋需多想。
唔。该死。在我怔怔出神之时,益发狂怒的风浪竟将那木板带至我身前不远处,我惊惶的潜入水中,往上看时,那人似已陷入昏迷,手仍紧抓着他存活的唯一希望。
真险啊。母亲离世之后,祖母严令禁绝海内各族与陆上生物接触,必要之时自绝亦可。幸这人已神智不清,而祖母想来也已休歇了罢。我颇想知晓他因何还在抗拒。
我轻巧的扭动身躯,游至他身前。他嘴里念叨着什么,但风浪声势浩大,我只隐约听见英普罗曼几个字。
这是个名字罢。我歪头看他面容苍白,想,这么难听的名字。他身在狂风巨浪之中,生死一线之时,却视之更甚过生命。这样的存在,莫不是神明予我的礼?
二
眼前的蓝愈发深沉,美到极致反透着隐约不详。身前的小鱼遍体金黄,在这近乎黑暗的深蓝区域里,是我唯一的光源。
这方海域是整个海洋的噩梦,传闻曾单凭己身之力险取我父而代之的邪堕海巫,被驱逐后独身藏匿此地,现下连死亡都不敢侵扰。骨化的珊瑚虫与身态扭曲的水蛇相互缠绕,静时寻常若林,活物接近时便会喷射出致盲的毒液。
但我别无他选。有点讽刺,恶名远扬的海巫,是我唯一希冀。毋需多想,祖母必不会告知我如何伪作人类融入其中,姐姐们即算知晓也不敢违逆。
说起来,我还挺幸运的。海下其实并无多少人知晓那巫师藏匿之处,知者如我父王、祖母之流也必是不肯告知于我的。便是偶然误入且侥幸逃回的,也绝不敢再入那凶险之地。这奇模怪样的小鱼儿却正正适时出现,带我去往那未知之地,教我心觉这许是神助。
只,传言真真不可信。一路游来,并未见得什么奇虫怪手,到得最底处也只见一硕大贝壳。只海水渐由蓝转灰,隔绝了所有光亮,教人压抑。
这真是魔境?又或是一座监牢?我思衬片刻,回过神时那小鱼已不见影踪,或是惧而远逃了罢。我游到贝壳前后左右四处打量,有些疑心传言是否太过夸大其实。
“那人果诱你来到此地。”贝壳忽晃了一晃,正轻敲贝壳的我惊了一惊,但那声音并不如何凶恶,反出乎想象的教人心宁,似曾在某处听闻。
我正欲出言问询,那声音打断了我:“我知你缘何来此,孩子。但你现下还可回头,离去吧,永毋再来到此地。”
无头无尾的话语教我疑云暗生,但我强压下出言问询的冲动:“我听说,你能熬制出可使人鱼一族生出双腿的魔药?”
“你所渴求的,是你给自己打造的谎言。你的挚爱必将因你而亡,你会失却所有,海洋或是陆地,都再不会有你的安居之地,余生都只能活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之中。”
平静的语调,却让恐惧攥上我的心头,熟悉的海水也瞬息变得沉重,教我只想逃离,但终还是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可否让我看看你容颜?你同传闻完全不同,我不信你真那般面目可憎。”
我侯了许久,这次却没等到回答。在我回身游离的一瞬,仿佛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但我的心绪缠绕着绝望,这虚实难辨的叹息并未让我止步。
海水重又回复清澈明媚,我抬首看透过海水扭曲的骄阳,心绪愈发烦躁无助。
那带我去寻海巫的怪鱼重又出现,躯体上色泽若海水般湛蓝的血液融入周遭,若非半目空洞漆黑,甚至难以知晓它负了伤。
但它仍执著游到我身前,大张着嘴,残缺不全的齿间似有什么东西闪着异样光芒。
我控制着水流,尽量轻柔的将那物从它嘴中荡出。那是一个小瓶,内里盛装着紫色的液体。
我略疑惑的看着那小瓶,忽然想到,这莫就是我向海巫求取的魔药?这小鱼竟甘愿为我犯险,去窃取巫师藏物?
我正欲问那怪鱼,却惊愕发现它已肚皮朝天,显见得伤颇重,生凭一口余气支撑,但为将我渴求之物送至我跟前。
但这样的魔药,我怎生知悉其功用到底如何呢?怔怔看着这不大的瓶子,我陷入了沉思。
管他呢。回过神来时那小鱼的躯体已不见了。我再不犹豫,猛的一口把液体全喝了下去。这海巫魔力再怎么强盛,一剂魔药我祖母不至解不了,顶多被禁足数月,于我们一族长达数百年的生命而言算不得什么。
唔。这魔药并无甚诡怪味道。确切的说,是什么味道也没有,感觉跟海水一样。而我的身体也毫无变化。那小鱼儿竟为了这么个玩意丢了命,真是蠢。
不,这……该死。一齐涌上的苦痛让我大声嘶吼,身下烧灼的痛楚如炙焰一般,体内的血液不安的窜动。周遭的生灵惊惶的四处逃散,在这无尽的的痛楚中,眼前的清蓝渐归入黑暗。
三
唔。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感官回归,身下硬硬的,很不舒服,全不似海洋那般温和。
我勉力睁开眼,映入眼中的是姐姐们的脸。见我醒了,她们一齐围过来。
大姐面色凝重,话语里透着责备:“瑟普宔悗·锒旳亓別㧹,你到底在想什么?那海巫向来憎恶我们一家,你竟向他寻求帮助?”
大姐平日甚少唤全名,她觉得这样显得疏远。但这次显见得真怒了,也顾不上这许多。
最是开朗的四姐显然也有些不悦:“傻妹妹。你这样违逆祖母,把自己弄成这样,为了什么?”
我听得有些心惊,前行几步踏入海中。月光下我看见一双白嫩修长的腿取代了我原本的鱼尾,但这不是唯一的变化:我的唇,竟被缝上了粗劣的丝线。
下意识的,我就想伸手拉扯,但被姐姐们拉住了:“这线上附有魔力,是维持你双腿的源泉。忍耐罢,你已受了太多苦痛,若此时弃之,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大姐这时显得有些凝重,愈发教我不安:“我不知是何物让你心甘付出这样代价。但木已成舟,所以,我们收集了一些信息。你一定要仔细听,这至关重要。”
五姐艰难的爬到沙滩上,坐在我身侧:“六儿,最重要的一点,你必须牢记。你的时间有限:三个月。三个月后,你若得不到那人的爱,那便只能挖出他的心脏食用。不管因何缘由你没能食下,都会致使你彻底消失。不会有人鱼族的重生,不会有人类的转世,天地海都再不会存在你这个人。”
“哎呀六儿,你五姐唬人呢。”三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这么美丽,又能歌善舞,什么王子能抵挡你的魅力?那样的话,只需半颗心脏就可以了。据我们所知,人类即使缺失半颗心脏也是可活的。”
“但,还有一件事。”大姐正正看着我,浅蓝的眸里闪烁着难用言语表述的光,“你心所属的那人,已有了爱人。虽则美貌不如你,但他非是易变宵小。所以……”
“道别的时候到了。”四姐不知为何打断了大姐,无视了大姐不悦的目光,“我们知晓的都告知于你了。再多说无益白费时间。快走吧,祖母那边我们会解决的。毋忘,我们会一直伴你左右。”
突如其来的诸多信息令我惊愕不已,回过神来时竟已行至城堡门下。足下冰冷坚硬的砂石带给我刀割般的剧烈疼痛,我强抑制住快要崩溃的躯体,回头望时,海面已几不可见。
这便是,人类的世界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王子英俊的面庞,临别前姐姐们忧虑的神色,陌生女子的艳美动人……我最后回头看一眼海洋,熟悉的黑暗再次袭来。
好奇特的感觉。半昏半醒之间,有奇怪的东西在我体内流转,莫名的很舒服。
身下软软的,有些像我的小床。
但这是另一方天地。我忽的忆起,现在的我非是人鱼,所在也并非海洋。这念头让我努力对抗着身体里莫名的舒适感,试图睁开眼睛。
“啊,美丽的小姐,您终于醒来了吗?”宛如乐音的男声在我耳畔响起。我扭头望去,映入眼底的正是那不久前海上漂浮的苍白少年。
几乎没来得及想,我立时便想张口歌咏,随之而来的剧痛立时教我扭曲了身形。
王子笑容明媚的脸一瞬变得阴沉盛怒,转又勉强挂上笑颜:“莫要惧怕,这里再无谁可伤害到你。无论何人犯下此等恶行,我的兵士必教他余生活在绝望之中,给小姐赎罪。”
真是个良善的人呢。我试着微笑,唇边撕裂的疼痛却让我只能试着用眼睛表达情绪。
他在床沿处坐了下来,白净修长的手抚上我的脸,“哦,美丽的小姐啊,你的眼如天穹一样蓝的清澈,面庞若初生的云棠仙那般娇嫩,身上的芬芳教人心醉神迷,体态简直是世间无二,无所不能的神明啊,你莫非也滋了妒忌,狠心夺去她美妙歌喉?”
我羞涩的将头埋到胸口,既为他的才气惊叹,也觉得一切都刚刚好,仿若神明的意志都在暗中推波助澜,这令我窃喜不已。
但我很快便知,神明不过予我一颗蘸满毒药的甜美糖果。身穿银甲的骑士眼盲一般,直直闯入这暧昧之中,附在王子耳边低语。
王子略一点头,他便退了出去。而后王子优雅的将手伸向我,话语里的笑容有些刺目:“请务必赏光,美丽的小姐,参加我们今晚的舞会。我最亲爱的英普罗曼见到你时,必然也会为小姐倾倒。”
阴霾聚拢我的心间。我实是难以想象,以我的容颜,他竟还能心系他人。这让我有些恐慌,但更多的是不忿。
没差别的。我对他微微颔首,心想,就算那位“英普罗曼”小姐再如何艳绝无双,我的舞姿足以令世人倾倒。
夜很快的到来了。审视着镜中华贵且不俗气的明蓝礼服,我满意的在侍从的陪伴下,忍着脚底刀割般的剧痛向宴厅行去。路途中不时传来意味不明的目光,我脑中却只有王子亲手为我摘下他半颗心脏的场景。
心脏。我猛然警醒,思及临别时分长姐未尽话语,有什么东西在胸腔中悸动了一下,不过这没可能的,大姐同母亲一样,温婉良善,绝不会这样示意。
不管了。我用力甩甩头,缓步走进门后。喧嚣一瞬止息,连那璨如白昼的华美灯光都黯了一黯。
但我浑不在意,只看清身在二楼的王子。暗红礼装衬的他英气不凡而又内敛,身侧的女子礼服显见得也是精心挑选过的,极为合衬。
但这算不得什么。优雅的古典乐章适时响起,我向前一步,自在舞动,体态轻盈。
在同他人笑谈的他亦将目光投了过来。很好。我身姿越发灵动,连那深入灵魂的疼痛也似远离了一般。唯一缺憾,不能纵情歌唱。不过,只这一舞,便已足够。
曲止,舞终。我略欠一欠身,想象中王子沿阶梯行至我跟前的画面却并未出现。我抬眼望去,他竟已悄然离去,同他身侧的女子一同。
惊惶教我顾不得礼仪,踉跄着推门而出。门外长廊月光清悠,身形高挑的女子独立其中,手里的物什闪着清冷光辉,似是在侯我一般,面上还带有笑靥。
惧怕教我不敢靠近,却又不能出声询问。她竟也不急不躁,微晃着酒杯浅饮一口,缓然开口。
“真是失礼呢。吾名英普罗曼·拉夫。美丽的小姐,”她略一乜眼,“您的那点小心思,人尽皆知。请允许我给您奉上忠告:表象皆虚无。执意入得迷雾,可未必能接受你所见。”
谎言。是想让我远离王子么?这不可能,我费尽周折,只为能得到他的爱。
脸上的神态显然出卖了我,她轻放下酒杯,一步步向我逼近:“不得不说,你的确比你的前人美丽的多,舞步也是我所不能比的,还找准了时机晕倒在他面前。但你配不得他的爱。”
背后即是紧锁的木门,我无处可退,看着她手里高高举起的利刃,我慌乱的肢体都僵硬了起来,只听她继续说道:“我很讨厌做这种事的的。但他其实早对你这样的美人无了兴致,只是惯行礼仪。所以,抱歉。”
泪自我眼里涌出,半是绝望半是悲伤。虽然我更宁愿相信她所说的是谎言,但,他在宴上注视着我的目光冰冷,室内燃烧着的篝火都驱散不去,就像在看一个将死的陌生人。
暗红的血从我头顶流下,出奇的没有感觉到疼痛。许是胸中的疼痛更甚罢,又或,其实我已经死去了。三个月里的第一天,我已是冰冷的尸骸。
不知我祖母知晓后,会不会倾全海之力,让这些人类给我陪葬呢。眼前祖母的面庞很快消散,我惊愕的发现,虽然血流了满身,但那不是我的血。
利刃不知何时到了我手中,此时正牢牢插入我身前的女子胸口处。她已绝了呼吸,不可置信的表情凝固在她的面庞上。
不。这……这不可能。我无措的坐倒在地,却不想竟把她赤红的心脏也带了出来。还在跳动着的心脏。
我终再承受不住。黑暗复归,脑海里最后浮现的念头是,我会被处刑至死吗?
四
今日天气不错呢。
的阳光自雕花窗棂透射进来,我放下手里瓷杯,望着暖阳笼罩下的城内,有些愁忧。
那压抑的夜晚已过去将近两月多,战马的铁蹄无数次击碎夜的宁寂,每日都可见惊惶无措的人们被缚着带入监牢,数日的审讯之后又被带离。王子面上的阴冷愈发深沉,每日极短的独处时间里也多是凶戾暴恶。连同着将要到来的时限一同,将我压的快要窒息。
难道……真就只有最无望的选择?清冷月光下坐在暗处的我手里握着心脏的那一幕不时闪过,虽则并无人疑我,但我还是时常不安,夜里入眠亦难定。
城中忽的喧嚣了起来。我听见门外长廊上身穿重盔的兵士夹杂在奔跑中的叫喊。若在其他时候,这样大不敬的叫喊是要被处刑的。但显然现下无人顾得了这许多。
我也打开门,提着长裙混入钢铁洪流中,狂喜溢满整个胸膛。
残忍杀害邻国远嫁公主的恶徒,马上就要被公开处刑了。虽然那些士卒的原话更粗鄙含糊一些,但我还是拼凑出大体内容。这让我无比庆幸,虽然不知是谁,但这其实没什么所谓。美好的生活已浮现在我眼前。
王城大门外,竖起了五根木柱。隔着甚远我看不太清是谁,但这时人着实太多,我还得时时小心我的长裙,挤得颇为艰难。
不。离得近了,隐约可见的熟悉面孔,让我浑身冰寒,呆呆的任人们踩着我的裙摆奔驰而过。那,竟是我的五位姐姐。虽面容已枯涸,但身下的鳞片仍那般耀目,灼伤我眼。
“你的挚爱必将因你而亡。”诅咒般的话语忽的出现在脑海中,慌乱之中我看见站在高台上人群中的王子,不顾一切的狂奔而去。
不会的。我绝不会让姐姐们死去的。那样的话,他们,这里的所有人,整座陆地的生灵,都会陪葬。
但,几乎就在我奔跑的同时,王子的声音响起,冷峻的不含半点感情:“居心不良的海洋种族,残忍的杀害我国王后,意欲挑起两国争端。昨夜竟持刃暗入宫中,意图刺杀本王。幸得本王的亲卫兵勇猛精进,在她们犯下恶行前,将她们擒获于溪中。”
他是傻了吗?即使气快喘不过来,脑海里还是转出这么个念头。在溪中就被擒获怎么进宫刺杀?
“……砍去下身,施以火刑。诸位。请。”路不长,我却只觉奔走一世亦不能到达。听着王子不断的宣告着她们的“恶行”,我手脚越发冰凉。终是挤至高台之下,锣鼓巨响震得我耳鸣,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
他注意到了我,对我挤出一个笑容:“毋急。有什么事,行刑毕后再谈亦可。”
等行刑完了,你们也就完了。急火攻心的我抓着木板,本欲攀爬上高台,却生生扳下一块木板。我也顾不得许多,一把便将那木板向他扔去。
当然这木板并没有击到他。他的身前围着不少重盔兵士。此时都将手中长剑对准了我。但我只毫无畏惧的望向他的眼。
他没有发怒。只摆摆手,众兵士剑刃回鞘,不远处高举重刀的大汉也将刀插入地面。
他走上前来,蹲下身,面上的笑意难入眼底:“美丽的小姐,你这般急躁,可是有话要说?”
我慌乱的不停比划着,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一刻我深恨那邪恶海巫,为何要将我声音夺去。
缚在木柱上的我的一个姐姐这时回复了些许精神,有气无力的喊道:“她是我们的妹妹,接近你只是为了你的心脏!”
嘈杂中并无多少人听清,但王子显然耳力极佳。我看着他眼底的盛怒转为杀意涌现,不知该如何辩解,只不断摆手示意。
他像是耐心消耗殆尽,站起身来挥手示意。厚重的刀一瞬挥下,姐姐们的惨叫声传入我耳中。
回首望去,熊熊烈焰已吞没了她们的身形。我跪倒在地,绝望聚满胸腔。
“现在就绝望了吗,美丽的小姐。”温柔的声音落入耳中,说不出的刺耳,“还没到时候呢。你这么痴迷于我,不如,今夜,我们好好聊聊罢。”
五
独身静坐海滩,沐在晦暗月光之中,我怔怔的望着海面,姐姐们烈焰中的哀鸣在我脑内不断回响。
我不明白。只是一个错误的抉择,为何会演变成这样的噩梦。
但显然现下绝非思索的佳时。身后的脚步声不急不缓,优雅如昔,但我已明了故去的邻国公主语中深意。
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气息迷人。我偏头看他,难以理解他是怎样掌控这内里与浮于表面的截然不同的。
“看起来你有很多疑惑呢。”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回转过头,温熙笑容让我晕眩,“真巧啊,我也是呢。要从哪开始呢?”
我冷冷看他一眼,手向下一翻,藏在袖中的短刃滑出,反手便向他刺去。
“唔。完全不打算交流啊。”他轻易的握住我的腕,冷锋逼近他蓝的近乎冰冷的眼,他却毫不慌乱:“你所需的,原来不是心脏么?或者说,你欲令我受尽苦痛而后死,就像你姐姐那样?”
脑中的惨叫愈发凄厉,我已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是近乎本能的,将另一把匕首抬起,电光般迅疾的穿透进他的胸膛。
他略显得意的笑容僵硬了,想要把手收回。我柔软的手反伸上去死死握住,看着他的面庞渐渐变得灰白,笑了。
“你在自我打造的假象里活得太久了。”我的手越发深入,感受着那颗鲜活的心脏急剧的跳动,有什么束缚被解开一般,我感觉到唇上的线消失了,“你当真以为,你的那些恶行,凭你自己能做的到?”
“哦,说的太好了,我亲爱的孩子。”海浪分开两边,高壮魁梧的男子缓步行来,“你,和他真像呢。”
“父王!?”我的瞳孔急剧收缩,惊呼出声。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
“唔。你很疑惑呢。”他看向我的眼底,蓝如海水的眼里冰冷蔓延,比之王子的更甚。“让我想想,该从哪开始呢?哦,你还记得海巫吧。”
我沉默,脑内飞速转动,想着他为何会知晓此事。
“哼。”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浅笑,“以你四姐的聪慧都没注意到的,你别白费心思了。”
“你……你不是我父王!你……是海巫的法术!”
“哦,我亲爱的女儿。我确是你的父王啊,如假包换呢。”他脸上的笑意越发狰狞,“我其实很享受慢慢玩弄猎物的感觉的。不过,这会我心情太好了,就直接告诉你好了。记得,把你手里那位也带上哦。”
他转身潜入海中,游动的很快。我顾不上犹豫,握着王子心脏就带着他跳了进去。
人类身体真是麻烦啊。我下潜的速度很慢,眼前还一片模糊,也不知父王游往那边了。
“迷路了吗,小公主?”身体闪着明黄光芒的鱼儿出现在我前方,有些眼熟,但我看不清。“我曾有幸为您指引前进的路途,显见得阁下仍身在迷境。那便让在下再领一次路,去往您该去的地方。”
这莫不是……带我去寻海巫的那怪鱼?它竟还活着么?我随着怪鱼游动,沿途始终觉得身体里有个地方很不舒服。
“这般无用的躯体,却教你们如此迷恋。”不知游动了多久,直至父王的声音响起,我停了下来,虽一切在我眼里都极为扭曲,莫名的熟悉感还是涌了上来。
“哦,我亲爱的女儿啊,为了你们的重聚,你想象不到我等了多久呢。”
重聚?他在说些什么?
“你很迷惘,对吗?摸摸你面前的物体吧。”
指间传来的触感异常熟悉,这……是母亲的石像?
“亲爱的女儿,你不知道吧。你们温柔的母亲,其实一直都在你们身边呢。”
这,这不可能。我张口想喊,海水倒灌让我难受的不行。
“哦,故弄玄虚真是失礼呢。”水流的变化让我感觉他似乎是鞠了个躬,“不过请耐心等待,重头戏马上就要开幕了。”
这有些乖狂的陌生男人让我恐慌莫名,但又无路可逃,只能听他讲述下去:“你不会当真以为,会有“碰巧”出现的鱼,把你带到我精心打造的囚牢,还能“碰巧”给你偷来你渴求的,有着将我们族群的天赐之物转为人类无用的双腿的魔药?你的姐姐们“碰巧”知去何处寻你,还能“碰巧”深知她们素未谋面的陆上恶邪?你能“碰巧”轻易的屠掉那把灭杀同族视做玩乐的英普罗曼小姐?”
他步步逼近,我艰难的对抗着海水后退,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愈发深重,而他终了的一句,直直将我击入炼狱:“你该不会真以为,你那几个姐姐是“碰巧”去救你失手被抓吧?她们只是想把王子心脏毁去,好让你活不下来呢。啊,这真是太愉悦了,但其实也很失望啊。记得吗,我在你们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们,这世上没有巧合。”
“你……”我已不敢去想,这一路有多少是他的设计,也不敢去问。我只绝望的坐在沙地上,勉力抬头看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
“你已经承受不住了吗,我亲爱的女儿?”他望天狂笑,笑意里的疯狂与暴怒让整座海域都开始不安。“可惜啊,你挑错问题了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会真正崩溃的。”
我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想要试着阻止他说出来,但已来不及:“你初生那年,我此生唯爱之人跪在我的面前,和她的陆上恋人一起,要舍弃我们的天赐之物,还有无限的荣光,去陆上卑微的苟活。你们,哦,还有你手里这位你唯爱的王子,都是她和那个异族的种子。很熟悉,不是吗?”
祖母讲过的那个故事?绝望席涌不尽,我的瞳孔收缩的越发的紧。怎么也想不到,我曾津津乐道的恋情传闻,竟与我父母有这等渊源。
“啊,是的。每次你们慈祥的祖母给你们讲些故事的时候,我都在呢。老太婆除了不敢告诉你们名姓外,其他都一点不差呢。你看,这就是你们八个的母亲。啊,她在悲伤呢。真是感人啊。”
我抱住冰冷的石像,虽然什么也感受不到。
“别太难过。我把你的生父,还有你的姐姐都带过来了。”父王,不,身后这个恶毒的男人挥手之间,我感觉到几具躯体重重落到我身前沙地上,随后是更沉重的一个巨物。“这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呢。当初我把那男人丢到海的另一侧之后,老太婆防我防的很紧呢。”
黑暗中盛开的罂粟紧紧攥住我的身心,我闭上眼,所有的感官都远离了我。独坐在黑暗的中心,四下静寂如坟墓般,而我确信我已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