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回单位交接一些事情,忙了一上午,回家打开门的一霎,心忽地静下来,似乎悬在头顶的一根针终于落了地,针鼻上还牵了一根长线,飘飘忽忽的……内在的小宇宙终于恢复到原有的秩序。
窗外的任何噪杂,此刻,一律自行过滤掉。
无比热爱家里这一刻的寂静。把桌子擦一遍,连鼠标的坡面也不放过,窗台也不放过,慢慢地,找到了既定的轨道,空调主机唔唔唔的微响,厨房里水滴在滴答滴答……
无来由地,王维的一句诗跳至眼前——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窗外北风呼啸,可跟此刻毫不相干。
好长一段时间,我常在夜里四点醒来,再睡不着,披衣坐起,书堆里翻来挑去的,总是王维。
泛黄的书页仿佛初始的古意——新月,初柳,有一种清幽的冷,好像起了个大早,赶到河边散步,回来时瑟瑟,袖着手,什么也没有,倒裹挟了一身水汽,正是那种簇新动人,衬托得人一天的心情游仙一般散淡,也是佛家说的,自己成全了自己吧。
读王维,没有被割裂之感,很亲很近,隐隐有清气袅绕,甜蜜地回旋,升腾,笼罩着一日三餐般的恒定平常。或许把书放下,一样投身世俗,瞻前顾后,不错,是俗事——你我知道的,就是这等俗事,从不晓得体谅人,只一味考验人,它一日日消耗你,磨缠你,牵绊你,似乎倘若不警觉,大半辈子倏忽而去了。去了,也不要紧嘛,一如黄昏,买一把新割的嫩韭,坐在屋后草坡上,一棵一棵地择,头顶群鸟飞过,四周水杉垂柳,鼻腔里充盈着泥土的腥味以及韭菜的香味儿——那一刻的昏暝,十分动人,缠绕心头很久不去,想起来都甜蜜。王维的诗,感觉就是这样的夕照时分,最终幻成笔底烟霞,令人安枕,贪恋。中国的文人,向来集儒释道于一身,进也守得,退也受得,这一守一受之间,人生就圆满了吧,王维,苏轼……不都这样么?
写下“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时候,王维十七岁。一首诗惊了一座洛阳城,香花拂鬓,少年得意。那是一个在意审美的盛世,一句凝摄心魄的诗文,足以明媚一代人的眼睛。王公士人,至礼恭敬、虚位延请这位“新丰美酒斗十千”的锦绣少年。按照《旧唐书》的说法,“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
人和历史总存乎语言和叙述之中。如此鲜妍的开篇,按照一般套路,王维身后的历史旧痕和碎片,大抵可拼出这样一幅图景:朱楼望尽,抵不过世事无常和人情繁复;少年得意,泯于中年苦热和晚来秋冷。
后来看一些笔记,的确有很多文章是这样写王维的,把他描述成不公世事的出离者和反叛者。怜君不得意,万里一归人。本来锦绣前程,却横遭父亲早亡、中年丧妻、数度贬谪、离乱归隐。于是,一头栽进庙堂与山林、投合与出离、大才与苦迫、繁华与清冷的二元叙述中,将人生活成各据一端的纺锤,在空白处织出一匹世事的粗布。
但细观年谱行记和诗文,王维似乎全无潦倒之气,他心安理得,无可无不可。他的六十年,苦难自然是有的,和悦欢喜亦不曾少。苦难若是人生的真相,欢喜便是真理,他得到的真相和真理互不相碍。近水桂花开,入山明月随,不曾有一物挡在他的对面。当然,这无碍的气象并非生来与俱。哪粒尘埃不是翻腾滚打之后,才随了风,归了土?
他命运的分水岭,以“安史之乱”为转折。幸亏胞弟王缙以自己的官位换来他的免于一死,并出钱助他在辋川买了一块地。
土地是最有胸怀的,人到了退无可退之际,只有广博的土地肯接纳你。
从此,王维一边种田,一边写诗。山水接纳他,抚慰他,滋养他,让他的诗篇与他的生命一起涅磐。
这几年,可能是年纪来了的缘故,特别喜欢读他的辋川系列,其中流泻的情绪跟读《古诗十九首》时相若,都是孤清高冷的路子。《古诗十九首》里尚有人间烟火气,最起码还有一点小儿女的温情,但王维的“辋川”似乎阻绝了这些,显得更为洁净簇新,像凭空长出的一棵树苗,更像一个人向着渺无人烟的境地一直走,一直走,把整个灵魂沉浸于山水,孤单寂寥,清气含芳,最后这个人,走着走着,便化为一缕云烟,留下大片空白虚无……
我的审美一直顽固地停留在农耕时代,也多少受了他的影响。每当读到“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一颗心就会沉静下来。落日思归,下班回家途中,穿越这座城市,道路在忙着扩建改造,还没来得及长成的树,齐齐被拦腰锯断,放倒一旁。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同行的人焦躁不安,我眼睛放空,遥遥想起一个腊月,正在伏案用功的秀才裴迪忽然收到了一封山中来信,信中他的好朋友王维邀约他来年春天一起游览山中美景。来信这样写道:“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春,复与疏钟相间……”
我期待着哪天,也有远方的故友,给我寄这样一封信函,虽然这很有可能是一种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