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四季如春,温暖宜人。是以当第二日清晨明煜神君随衡曜神君离开南天门之时,这扑面而来的阴冷秋风让他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九重天了。自受封太子之印后,就连天府他都没能去过一次。午夜梦回之时,除了独自跑去南天门发呆,他也只能坐在松软的云榻上,担忧着远方的那个人,操心着神族的未来。
“直接回从山吗?”云头之上,明煜神君直言问道。
“先去一趟西南荒。”
“彻查那件事?”
衡曜神君嘴角挂上了一丝耐人寻味的弧度,“事关东荒主将,难道本帅不该彻查吗?”他叹了一声,“太子殿下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这话中话,明煜神君一听就明白了。既然这位八荒统帅都没把天帝放在眼里,又遑论他一个刚刚受封太子印的储君!
云朵高高急飞,明煜神君坐在云头不语。这一路上,二人没有再交谈半句,直至云头跃过西南荒地界往恒水北岸去的时候,衡曜神君才唐突地道了一句话。
“有些事情,别人说多了你也不会信,倒不如你自己所见所闻来得更有说服力。九重天是个障人耳目的地方,多出去走走对你有好处!”
明煜神君眉头一敛,觉得这句话的意思听着也有些耳熟。
不多时,天边便有一片霞云浸染,将天光悉数敛起。朦胧皎月尚且暗淡,似将要从沉睡中苏醒。远处传来依稀水声,远远望去,便见着一带白色蜿蜒千里,好似罗绫锦缎,伏于辽阔平原。
“到了。”
衡曜神君缓缓降下了云头,地上如蚁般的营地渐渐清晰起来。
“是第一次来西南荒吧?”他平和地问向身旁的明煜神君。
“来过一次。”太子殿下淡淡答道,却也不准备答得更详细了。
底下营地中熙熙攘攘传来了小兵的声音,“统帅,您怎么来了!”
“去主帐通报一声。”衡曜神君领着身旁的年轻神君下了云头,“便说本帅与太子殿下来了。”
小兵闻言诚惶诚恐,见礼后便跑去同主将通报。不多时,厷奕仙君就拖着微恙的身子亲自出来迎他们。
“统帅!殿下!”他俯首连作二揖,“怎么也不事先派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做准备。”
“不必了。”衡曜径直往帅帐去,“其他人不必跟来。厷奕,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明煜神君闻言便停了脚步。随后,他看见厷奕仙君将目光挪向了自己,好似这眼神里有些为难,亦含了些恳请之意。他觉得有点儿意思,遂扬声问道,
“统帅,我不用跟来吗?”
“殿下若想跟着,本帅也不能拦着。”
厷奕仙君顿觉如释重负,朝太子殿下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若非心中有鬼,怎会害怕与衡曜神君独处问话?明煜神君遂就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同他们一起入了帅帐。
帅帐简朴,摆设可谓简陋。
看来驻守疆域是桩苦差事!——这是明煜神君对此处留下的第一印象。遂也开始替那位锦衣玉食的轩辕公孙氏大少爷发愁。
衡曜神君落座后便道:“厷奕,听说你遭了偷袭,现在可有好些了?”
厷奕仙君讪讪答曰:“好多了,有劳统帅记挂。”
“既然好多了,那便与本帅说说当日的情形吧!”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遂娓娓道来,“那日我与督将在恒水北岸观察对岸战况。小兵来报,说派出去的探子至今未归。我便猜出了事,便找督将去一旁商量对策。谁知督将闻言气愤难耐,坚持要带人跃恒河去要人。属下一直谨记统帅叮嘱,所以好言相劝。可督将不听,还趁属下不备,下了重手。后来的事情,我也是醒来后才知道的,便急忙派人往从山送了战报。”
衡曜神君唔了一声,促狭道:“那你还真是不小心,竟然被个女人给暗算了。”
厷奕仙君脸色一僵,“是属下的疏忽。”
“本帅若是没记错,送来的战报封印完好。那这件事情,又是如何传出去的?还在短短两日内就传得整个天庭都知道了。”
厷奕背上冒了一层冷汗,结巴道:“回统帅,属下……不知……”
衡曜神君的目光继而变得犀利了起来,“这件事情发生在你的地盘,自然也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你若不知,便把知情之人找来,我亲自问他,看他究竟是吃了什么狗胆,敢趁着主将昏睡之际四处乱说。”
厷奕仙君一时语塞。
他继续不依不饶,“本帅且再问你,当时南岸魔妖二族打得热火朝天,你或者散布谣言的人又怎知洛茵仙君是被魔族俘虏了去?为何不是妖族?”他顿了顿,“还是说妖族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一致将矛头对准了魔族?”
厷奕仙君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统帅,绝无此事!属下冤枉!”
说话间,他悄悄朝一旁客榻上的太子殿下望去,好似在求救。
明煜神君精准地接到了暗示,眼珠子一转,当即站出来打了个圆场,“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不可妄下定论。这位……”他为难地看向地上跪着的那位,不好意思道,“不知这位主将如何称呼?”
厷奕仙君讪讪道:“属下名讳厷奕。”
明煜神君浓眉一挑,接着方才的话头,“这位厷奕神君……”
“不敢不敢,属下还是个仙君。”厷奕赶紧打断他,以免折寿。
“哦。”他瘪了瘪嘴,“这位仙君虽然只是个仙君,但既然掌着西南荒重地,定然算是仙君中的翘楚。”
衡曜看似客气道:“那按殿下的意思是?”
“我看此事蹊跷,不如先着人去打探打探。若是能找回洛茵仙君自然最好,当面对质,即便要惩戒造谣生事之人,也是有凭有据。如若找不回来……”明煜神君惋惜地看向地上跪着的那位,“厷奕仙君,那你只能想好说辞,去天帝跟前说理去了。”
这一番说辞,乍一听是在帮厷奕仙君解围,可细细一想,便叫人觉察出了点不对味来。衡曜神君当即了然,可满头包的厷奕仙君却并未多想。
“是是是,殿下说得对!当下找人要紧!”
明煜神君不动声色道:“仙君起来吧!你这才刚醒,跪着也是累!”他随即起身,“本殿下今日长途跋涉至此,有些乏了。你着人收拾个军帐出来,我先歇一歇!”
“好好,我这就着人去准备!”
言罢,厷奕仙君头都不敢抬地就退了出去。
明煜神君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即便他再不愿意承认,在经历了方才那一段所见所闻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他老爹天帝也卷在其中。
衡曜神君平静道:“说来也是惭愧,这厷奕虽然是我一手提拔的,却变成了天帝的一条好狗。”
“既然如此,那统帅为何还留着他?”
“不仅是厷奕……”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除了从山,各地军营都有你父君的眼线。如果当真要逐一拔出,我哪儿来的这么多人才可以取而代之!”
“衡曜神君是否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带着和善的笑看向他,“站在你跟前的这位,身子里流着的可是天帝的血脉,可谓是他最信任的眼线!”
衡曜斩钉截铁道:“殿下与他们都不同。”
明煜神君英眉一挑,“哦?何以见得?”
“殿下是重情重义之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来寻我坦诚那些事。”
“我到底是天帝的嫡长子,你就不怕我回去寻天帝嚼舌根?”
衡曜神君泰然道:“相信太子殿下心中已然存了一杆秤,明白孰轻孰重与是非曲直。倘若有一日殿下回九重天去寻天帝告发我,那也便算是本帅看走了眼罢!”
明煜神君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审视,手中的折扇发出了一声声沉闷的敲打声。半晌过后,他开门见山道:“统帅这么做究竟有何用意?”
“殿下果真是个聪明人!”八荒统帅脸上闪现了一丝欣慰之情,“眼下,这八荒安定岌岌可危。这一任天帝太过看重权力又生性多疑,惹下的麻烦太多了。既然这一任是没法指望了,本帅也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他继而直白道,“殿下,有些事情,只有当你坐在了凌霄宝殿的宝座上,才可以去解决。”
明煜神君爽直道:“说吧,你的条件!”
“待殿下继位后,八荒军营不得留哪怕一个眼线。”他客气道,“天帝不掌兵权,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一任天帝把手伸得这么长的。本帅精力有限,没功夫跟在后头给皇族收拾烂摊子。殿下,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扇子哗啦一声展开,明煜神君摇着折扇笑得意味深长,“本殿下方才继太子之位,统帅就把底牌一并给托了,是不是也太心急了些!”
衡曜神君两手一摊无奈道:“本想徐徐图之的,奈何有人已经坐不住了!殿下也看到了,这才多久就惹出了这么一档子棘手事,若是处理不好,八荒安定必然不保。届时受罪的还是这天下苍生。你父君为了权势可以不管不顾地把事情闹大,到时候让我来背这个黑锅。可我又哪里做错了什么?”他怆然一叹,“殿下为了保知己,而我是为了自保。但归根结底,受益的还是天下苍生。此事与人无害,还请殿下慎重考虑。”
明煜神君将手中扇子一合,直言问道:“那统帅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件事情暂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沉眸寻思了一番,“方才殿下说得也不无道理。本帅会先着人去南岸找找。洛茵毕竟是我座下大将,我总得把事情查清,替她讨个说法,也给她的家人一个交代!”
“那统帅准备着谁去查?”
“自然得派个信得过的!”衡曜神君顿了顿,“明日我会直接去一趟南荒,殿下不便跟着,自行回从山吧!”
“南荒……”明煜神君一瞬晃了神。
“我今日才带你出南天门,如果明日就领你进南翼军,势必要引起天帝猜忌。”、
“统帅说的是……”他低声叹道,“到处都有天帝眼线啊……”
“南翼军那头我吩咐过,不会有人为难他。不过……”衡曜神君继而坦诚道,“此事若交由天祁君去查,可能更为妥帖。毕竟他是天帝派来的,即便最后查无此事,洛茵沉冤得雪,天帝也不好说什么。”
明煜神君兀自一笑,“统帅可能不了解那个人,他可不是个爱管闲事的神仙!”
“人总是会变的,待我与他说说看吧!”
次日天明,二人便各奔南北。
衡曜刚入南翼军,就捕捉到了守营小兵躲闪的眼神。
他严厉问道:“你们主将呢?”
小兵结结巴巴,半晌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说!”
衡曜遂端出了统帅的威严进行了一番惨绝人寰的恐吓。
小兵都快吓尿了,声泪俱下道:“统帅,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说,令昊那个小王八蛋去哪里了?”
“回统帅,主将听闻洛茵仙君被魔族俘虏了去,又听闻那魔尊昨日凯旋归来,所以……所以他去魔都城救人了……”
“莽撞!”
衡曜怒喝一声,当即便往马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