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一把黑伞陪我,哀乐早就停了,陵园里只有我还在哼唱。
一位年轻人推着空轮椅走过,他眉飞色舞的像是与人在谈说。
“你瞧这树,就这么几年就长这么高了。”
他停顿一些时候,忽而哈哈大笑,忽而神情困惑,好像在回忆什么。只是陵园起了一阵风,将那些未烧尽的纸钱吹到他的轮椅上,他小心翼翼拈了起来说,“你看这碎纸钱都吹到你的头发上了,我们该回家洗头了。”
我又看了看他的空轮椅,突然想和他说些什么。
一个声音从身后而来,踉踉跄跄的,他说:“有些人啊,死人在他们眼里还活着,有些人啊,活人在他们眼里也死了。”
来人提着两个油漆桶,一黑一红。蓝底洗的有些灰白的夹克染上了红漆,像血似的。
一张脸被黑帽子割了半张去,剩下的鼻子和嘴巴微动着。
“你是?”
“描字的。”他指了指那些墓碑上的名字,“时间一长,如果不描,估计你们就忘记这些名字喽。”
我撑着黑伞,据说黑伞能够召唤魂魄,他们在黑伞下才能出没。深爱之人的名字在眼前的墓碑上刻着。它也有些暗淡了,只是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这里的字需要描。”我说。
他看向我,又看看我面前的墓碑,顿了顿,取出笔来说,“请问你是让我描成黑色还是红色?”
我又看了一眼他红色的油漆桶,与这灰暗的色调明显不协调。“为什么要描红色?”我问。
“活着的人描红色,死了的人描黑色。”描字人只将鼻尖对着我。他右手拿着毛笔在两个油漆桶上徘徊着。
“不过只要将名字留在这墓碑上的人,不管红色还是黑色,怕是魂也早就在这儿了。”他用下巴指了指那个推轮椅的年轻人,自言自语说,“我刚为他的名字描了红色。”
我当然明白描字人在说什么,不假思索的说:“黑色吧。”
描字人的手艺娴熟,不消片刻,他就把碑上的名字描的让人看的更加清晰。那个名字,那个人我曾经深爱着。
“怎么死的?”描字人问。
他背对着我,好像在问别人似的。可是眼前只有墓碑层层叠叠的,推着空轮椅的年轻人早就走远了。我知道他在问我。
“被谋杀了。”
“原来是个冤魂啊。”描字人轻描淡写的说,只是我抽动的手几乎无法握住伞柄了。
“如果杀死他的人也被他杀了,他还算是冤魂吗?”
描字人怔住了,提着他的油漆桶,边走边说,“一报还一报,那就不算了。”
我在他名字旁边也刻上了自己的名字,正如描字人所说,我想我的灵魂怕是也早在这儿了。
黑伞招魂的传说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么多天,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在伞下站着。想到描字人说,活着的人名字该描红色,我咬破了手指给自己的名字描色。
它像一条红色的线索,迫使我回忆起他是怎样死在我的面前。
却只记得他决绝地说,“活着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了。”
我紧紧抓住他即将离体的魂魄,“那么死了呢?死了我们会在一起吗?”
他没有答应我,只对我冷冷的笑着。于是这么多天我都在这里等他,等他给我一个让我不再等候的答复。
“咦,谁把这个名字描成了红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描字人竟然在我的身边。
我想擅自描字是否违反了陵园的某种规定,有些难堪的说,“是我自己,你说只要在这墓碑上留下名字的人,即使没死,魂也在这儿了。我想我的魂也早就留在这里了。”
“唉……”描字人叹息之后抬起头,却依然没有面对我,“你这伞都旧了?她还没来吗?”
“他也许不会来了。”
“她是怎么死的?”
我想描字人大概忘记上次我说过,“他是被谋杀的。被最爱他的人杀死了。”
“她太执着,执着的人才会自己杀死自己吧。”
“他不是自杀,想自杀的人其实是我……”我分辨,泪水终于决堤。
“她早原谅你了。”描字人像是安慰我,却没有看我。
“他在这里吗?”收住了眼泪,我四下找寻,抬头看看我的黑伞,我想它还没有破,难道是他的魂魄不肯见我?
描字人点了点头,我确定这一次他看向的是我。
“难道魂魄可以躲在伞下的传说是假的?否则我怎么看不见他?”
描字人兀自转过身去,他拿起毛笔沾了沾黑色的油漆,对着墓碑说,“那个传说当然是真的,否则你怎么能躲在黑伞下呢。”
描字人的声音凛冽,他看起来就像只有半张脸。半蹲的身子贴着碑岩,没有下半身似的。他背对着我,像是一团灰蒙蒙的雾。我尝试着碰一碰,却只碰到了油漆桶。
我吓的跌坐在墓碑前,却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在往墓里陷。
黑伞还罩着我,描字人把我的名字描成了黑色。
奇怪的是,那一刻我是欣喜的。我想我认命了。
年轻人推着空轮椅,嘎吱嘎吱,他远远的便和描字人打招呼,走到我的跟前说,“咦,这位大哥,这是你的名字吗?”他停顿了,似乎有人给了他答案。他又说:“那描错颜色了,叫描字师傅给你改成红色吧。”
描字人没有答话,只转向我,“改吗?”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纸钱未烧尽的残片,带着火星,落到了我的黑伞上。瞬间烧出一个洞来。
光线从那洞里漏了进来,将我的心脏处烧出了一个窟窿。我索性扔了那把伞。原来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泪流满面,“多希望她还活着,该死的人是我。”
描字人自顾自的,将他的名字描成了红色。他说,“你活着在她心里也早死了,她死了在你心里不还活着嘛。”
空轮椅还在陵园里嘎吱嘎吱的,年轻人似乎在与谁谈笑着。
而他和描字人一起渐渐模糊,破旧的黑伞下再也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