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傅山宗一日内巡遍内城四周,不敢歇息。他也知依仗冰城抵挡楚军不过暂缓时日,但尽人力而听天命罢了。
眼看着太阳渐渐向西边拓阳山坠去,他心下凄然,不知明日还能不能看到这日出。见天色已黑,他顺着马道下城来。才走出两步,便听门洞处有悉悉索索之声。他悄悄移步上前。
待走得近了,隐约见几个兵士围坐一团,刀枪放在一旁。几个人手中一个酒壶传来传去。几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只顾喝酒。喝着喝着,一个人突然呜咽起来,继而大放悲声。另几个人默然不语,只悄悄按住那人。
那人边抽泣边道,“这城守不住了!守不住了!我才二十一岁!我答应我娘回家过年……”另几人听了他话,登时也有两人伸手抹泪。
天水军军纪甚严,大战之前绝不许懈怠,更不准饮酒,但今日之势,让傅山宗看得心中一酸,不由扭头便走。他身边的两个护卫本要上前斥责,但见他不出一声离去,心中虽纳闷主将今日反常,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与那几个士卒有戚戚然焉。
傅山宗绕了一个弯,准备回去。旁边小巷中却传来忽高忽低的撕打喝骂声。隔得远了,声音并不真切,只隐隐约约,不知是哪家人在吵架。傅山宗犹豫了一下,才要离开,听“啊”的一声,似是女子发出的凄厉之声。
傅山宗眉头一皱,回头道,“仲明,你们去看看,纵是夫妻争吵,也别闹得太凶。”他护卫沈仲明带着另一个手下答应一声去了。过了一阵,两人折返来,沈仲明手中提着一个人头,另一个却扭着一人。
傅山宗先是一惊,再细看被扭着那人,穿着也是天水军服饰。他心下一沉,也猜到三分。沈仲明不待他问,抢先道,“傅将军,这两个竟然在百姓家凌辱少女。首犯已被我正法,这个从旁助恶的请将军示下。”
那士兵见到傅山宗,早吓得呆了,膝弯一软,瘫伏在地,却说不出话来。
傅山宗盯着被扭来的士兵,心中百味交集。他治军甚严,平日天水军莫说此等事,便是百姓家一柴一木也不敢轻取。
他左手拎住这士兵的胸口衣襟,一把将他提了起来。看他服色,只是军中职级最低的小卒,衣服破了几处,都渗出血来,脸上沾了尘土,一派惊惶。
傅山宗问道,“你是谁的手下?”这士兵战战兢兢道,“我……小的……是李凤池将军……亲随……”
傅山宗不由怒道,“李将军平时就是这样带兵的么?”小卒忙道,“不……将军,不……饶命……李将军阵亡……天水守不住了……我们队只剩副队长和我……反正明天也是死了,”
他虽说得语无伦次,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竟高了起来。傅山宗看着他的眼睛,惊恐之色去了几分,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透出垂暮之人才有的留恋与绝望之色。
傅山宗忽然觉得自己虚弱得很,要倒下来,精神与力气都在一点点流走。他挥了挥手,“仲明,打他十军棍吧。”
沈仲明未想到只是打他十军棍,不禁一时莫名其妙。傅山宗却不再说,拂袖而去。暮色冥冥,北风吹过,撩起傅山宗战袍后摆。他心中亦如此抖动不止。
远看苍山尽赤,拓阳山一片血色。骆寒山手按刀柄,缓缓踱步。各处军营都走了一遍。将士们征战多日,多感疲惫,然都知大战关键在即,班师不远,一个个精神尚好。
骆寒山迎着残阳之光,立了半晌,心下一时抑郁,一时感慨。从军十余年来,大小二十余战,未尝有今日之感。楚图南与自己数年同窗,十余年同袍,放眼全军,托付性命者舍他其谁。不料,天水城下一战,楚图南居然用出如此阴险卑劣之计,先借云蒙之口泄露右军行藏,再借天水军之手灭了右军与吴破之,最后从中渔利,一举击破天水军主力。自己似乎已不认识这个三军主帅了。难道当真是慈不掌权、义不掌财?他一时不由得心灰意冷。
骆寒山正自思自忖,忽听背后响起脚步声。不用回头,他也听得出,踏出这不急不徐、每步间隔都不差分毫的步子只有楚图南一人而已。他并不回头,只听这脚步声停在身侧。
楚图南也盯着远山残阳看了一阵,才开口道,“寒山,明日便要决战。还是老规矩吧。”骆寒山“哼”了一声:“还有什么老规矩?战前这一顿酒还是免了吧。”
楚图南见他仍是余怒未消,略一沉吟道,“寒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军中朝中之事,你又何尝不知?只不过明日一战后,不知你我还能不能并肩在此看日落。”
骆寒山听语意苍凉,也不由心中一动,想起二人十几年挚友之情。每逢战前,二人聚首小酌时总是有人提起这话。此时听来,别是一般滋味。
楚图南见他不语,不由拉住他右臂,“但图今日一醉,明日若不战死沙场,绝交也由你!”骆寒山心中一叹,怒气也消了三分。
二人来到楚图南帐中。帐前一张小几早摆好一个小炭炉,炉上砂锅虽盖着,但热气腾腾溢出,已飘来肉香。两个小札、两幅碗筷分在两旁。小几上酒盏仍是用熟的那两个青瓷碎花太平杯,酒壶倒是新换了一把。
骆寒山径直走到右手位坐下。楚图南揭起锅盖,帐中登时一阵浓香弥漫而出。他端起镀银壶,给两只酒杯满上酒,自己先端起杯来一饮而尽。骆寒山却伸出乌木镶银的筷子,在锅中捞了一块连骨肉,放在碗中。
楚图南见他只捡肉吃,便道,“军中厨子再好,这烂骨肉汤总抵不上当年军校外小巷中的味道。”
骆寒山舀了一勺肉汤,轻轻啜着。他放下勺子,轻轻道,“老宋的手艺全军闻名,所用之料也非里巷小店可比,味道只有好过当年。只是,这汤还是当年的汤,你已不是当年的楚图南了!”
楚图南听他话中有话,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叹道,“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大将军颇喜此句。我如今越来越能体味其中之意了。”
骆寒山接道,“你当真是越来越象章大将军了。”楚图南摆摆手,“寒山,我倒是宁愿回到当年军校时分。”骆寒山本拟讥刺他一句,但听他语意挚诚,倒也就收回了嘴角边的一句话。
过了片刻,楚图南声音突转低沉,“寒山,征战这么多年,如今我在军中信得过的人只有你一个!”
骆寒山见他神色肃然,不知他下面要说什么,心中却有些冒出火来,便想驳他“你如此耍弄我,还算得信得过么?”但话一出口,却变成淡淡地道,“你我从军校时便在一起,十几年的兄弟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楚图南摇摇头,仰头喝下杯中酒,“军校同窗不止你我,你我性格也算不得相同,可是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当真如此!”
听楚图南提出军校往事,骆寒山心中不由一热,顿时软了下来,轻声道,“在军校中、在经武堂中,你一共救我三次……那年马厩莫名失火,我正在其中,不是你舍死相救,我早变成灰烬。还有,那年经武堂小较,不知何人弩箭射偏,不是你挡了一下,我胸口已被对穿……最险的是那次军校远赴三百里外习野战,你我不慎落入涧中,我又重伤高热,若非你自己不眠不食照料,我便葬在那里了!”
说到此处,骆寒山心神激荡,眼圈不禁微微一红。楚图南瞒着他利用云蒙传递消息,诱出天水军攻击吴破之,使右军几乎全灭。他本心中大怒,但如今说起当年旧事,才发觉与楚图南的隔阂远没想象的那么深。纵然楚图南用计用奸,自己毕竟忘不了十几年的情谊。
楚图南见他动了感情,伸手握住他小臂,“所以,你在经武堂结业大较时便故意让我半招,让我得享经武堂头名?”骆寒山一惊,“你怎么知道的?”(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