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开时,我杀了阿姐

“石榴花开的时候,我便娶你。”

他走的时候,留下这句话。

一晃竟然五年了。

“脂儿,阿爹带你去郊外玩吧。”

扎着两只羊角辫,绑着两根细小的红绳儿的我,一蹦一跳地牵着阿爹的手,“阿爹,郊外有石榴花吗?”

“有的,阿爹知道脂儿喜欢石榴花呢。”阿爹笑了。

“好想去看看哦,阿爹,我们快走吧。”

五月的石榴花很美,红艳艳的带一点娇羞,仿佛是暮春里的热气化成的火焰花,有点刺眼,甚至是一种灼热,一种难以说清的灼热。

当我第一次见到石榴花的时候,竟然哭了,不知为何,就是悲从中来,好像要发生什么。我就静静看着石榴花,眼泪却止不住。

小箬城郊外开着数不清的石榴花,是绿叶中的大片朵红,晕染在城郊的山头。

“脂儿,你在这石榴花下等,阿爹去买些东西。”

我擦了擦鼻涕,“好的,阿爹你快点回来哦。脂儿在石榴花下面等你。”

他说,“好的。”

如果我当时聪明一些,便能看清楚阿爹的眼神,那么我死都不会放开他的手,让他离我而去。

我看他走的远了些,感觉悲伤,仿佛要永别一样,我大声吼到:“阿爹!脂儿在石榴花下面,红红的石榴花!”

我依稀记得他停下了脚步,一会儿,也许只是片刻的片刻。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糊里糊涂地等到太阳快落山了,来往郊外的行人很多,他们问我,“丫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阿爹说去买东西了,让我在此等候。”

他们听完都有一种怜悯的神情,却听他们小声说,“小丫头真可怜,估计是家里不要她了。”

“你胡说,阿爹认识石榴花,”我伸出手指指给他们看,“就是这个,红红的石榴花,阿爹说让我在这里等他,他会找到我的!”

他们也就摇摇头离去了。

“丫头,跟我走吧。你阿爹不要你了。”

他的嗓音很好听,像山谷里清泉缓缓流过溪涧,叮咚叮咚的,听的我的心也扑通扑通的。

太阳落山的时候,天边是红色的,数不清的红色。像是谁把红染料打翻了一样,光还有点刺目,照的石榴花通红通红的。那天,我看了一整天的石榴花。我对它,甚至充满了怨念。太阳已经要落山了,这刺目的红,我一把把一株折断了,我把它扔在地上。

“都怪你,要是我不贪玩,我不来郊外看你,阿爹就不会不要我了。”

我一边扯着花瓣儿扔,一边哭了。

他和我打了个赌,他说阿爹定是不要我了,我不信。他说,“太阳落山之前,你阿爹没来的话,你就跟我走吧。我养你。”

那天我离开小箬城的时候没有回头,我生怕,太阳落山之后,阿爹来找我,找不到那一株红色。我生怕,阿爹根本没有来找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他一直让我叫他先生。我叫了他五年的先生,时光蹉跎了一下,我直接叫他顾子衿。他教我读书识字,教我琴棋书画,教我人伦礼德,也教了我毕生最重要的事情,做一个杀手。

他告诉我,杀手要有一个代号,我说,我就叫脂,我不想要代号。

他拗不过我,“丫头,用名字做代号,终有些不好。”

“阿爹给我取的名字,万一他来找我,找不到我了呢?”

“丫头,你知道你阿爹为什么带你看石榴花吗?”

我摇了摇头。

他笑了,说他也不知道。

“丫头,在我这做杀手是不能有心的。”

我的脊背凉了一下,木纳地点了点头。

澄河是个妙趣儿的地方,这里开了漫山的石榴花。

顾子衿真是会挑地方,澄河确实比小箬城风雅不少。顾子衿像是书中走出来的人,每句话都淡淡的,带着一点点温度,是一个翩翩公子的样子。

“丫头,看吧,你喜欢的花。”

“先生,我发誓了,我不会喜欢石榴花了。”

他笑了,“哦?是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得点头了。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对我说,你要执行任务了。那天的饭桌,酒有些烈,烈的我手一震。我笑了一下,“好的。你说吧,顾子衿。”

他眉头一皱,“你为什么不叫我先生了?”

“我在等我长大。”

“什么是你长大,丫头。”

“就是你发配我任务的时候。”

他那筷子,敲了敲我的头,“那你也得叫我先生。”

“我不,我忍你很久了。我要和你平起平坐。”

“小丫头,什么平起平坐?滑天下之大稽。”

“平起平坐就是,我喜欢你,以后可以嫁给你。”

他把酒喷出来了,又是一个诧异的眼神。

我继续说,“你可以叫我一辈子丫头,那是你的事。但我不会叫你一辈子先生,顾子衿。如果哪天我又叫回你先生了,我便是没有心了。”

他还是笑笑,喝了口女儿红,神色有点凌厉了,“沈坤,今夜。”

“好的。”这些人的名字在名单上早已烂熟于心,他什么都教会我了,就等我破茧而出呢。

当刀落下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心早就是块冰冷的石头,不会像石榴花一样火热的活着。第一次杀人,手法还是有些生疏,一点儿小血丝儿溅到了衣袖上,慢慢晕染成一朵花,我看了一眼。

呵,竟有点像石榴花。

回来的那一刻,顾子衿为我添了壶酒,我们坐在屋顶上,看着星河鹭起。一颗两颗的,我趴在他身上数晕了。和顾子衿在一起的这几年,我很少哭,一定是这坛酒比较催泪。

我想起那一天,我扯坏的石榴花。想起阿爹离去时,我那样伤心。顾子衿一句话没说,就是看着我,星光照着他眼睛,漆色的眸子里透着一点光,我摸了摸他的脸颊,一口就亲了上去。

“真好。有你在身边,顾子衿,你真好。就算是利用我杀人,只要是你,就很好。”那天我喝的太醉了,我对着天空大喊,“顾子衿,你真好。”

隐约听到了一句,“丫头,我并不好。”

宿醉总是一种情怀,让你骨子里难以忘怀。比如第二天清晨起床的头疼欲裂,澄河的水是静静地流淌,而我的心却波澜起伏。

那一次我的手指断了一根,我觉得疼。是个有些厉害的对手,花了我很大功夫。他叫酒卿,如果没有遇到顾子衿之前,我可能会爱上他。因为他爱喝酒,爱喝女儿红。我接近他的时候,他正在酒楼喝酒,哼着小曲儿。

“小娘子,这里坐。”

“我不是小娘子,我叫江脂。”

他一双凤眸瞥向我,“江脂,你真美。”

我不屑地笑笑。但我和他竟然可以成为朋友。

往后的三个月,他总请我出去吃酒,甚至带我女扮男装去青楼喝花酒。那时我出门,顾子衿总冷眼看我,叫我别丢了女儿家的分寸。我往他脸上丢了块石头。

酒卿应该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朋友,“江脂,如果你不做杀手,我真想立刻娶你进门。”

我也只是继续喝酒,“如果你不叫酒卿,该多好。我不想丢掉一个朋友。”

那天喝大了,脑子也很糊涂,打架的时候晕晕呼呼地,把一个手指弄丢了。算了,就当是祭奠挚友的生命吧。

我复命的那天,顾子衿很生气,发了很大的火。

“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每一寸,都是我精心培养的。这么轻易就送给那小子一个手指?”

“得了吧,顾子衿。下次喝花酒,我带你去。”他立刻消气了。

当我替他把名单上的人一一清除的时候,我十六岁了。这是最后一个任务,当年我们说好了,执行完了便随我而去。我始终不愿意面对,最后一个人的名字叫做江年,我的阿爹。

“你可以承受吗?”

“我不知道,顾子衿。”

“今年石榴花开的时候,我便娶你。”

他的声音像是落在春水里一样,可以荡漾在心头。我的耳边,充斥着这句话,甚至忘记了悲伤。我想起那天见过的石榴花,突然很害怕,仿佛它开了,我就会失去什么。

“顾子衿,一言为定,骗人是小狗。”

他掸掸我的头,笑了。我像个傻子一样,没看懂他的眼神。

自打我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到小箬城。现在是四月,草长莺飞的季节。阿姐喜欢的鸢尾花开了。

我看到了她,胭。她正在城外,她也看到我了。阿姐和我长得像,甚至是一模一样。只是她安宁地天真地活着,而我却,满手血腥。

“脂儿,你终于回来了。”

我甚至很嫉妒她,为什么阿爹要将我丢下,将她留在身边。

这个家我一点儿也不熟悉,这不是我成长的地方。阿爹站在我的面前,他仿佛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我拿起刀,瞬间架在他的脖子上。阿娘哭了,“脂儿啊,是阿娘对不起你,阿娘不该信别人谗言叫阿爹丢下你,是阿娘的错,你别怪阿爹,你怪阿娘吧。”

我没有说话,胭显然吓坏了,她不知道我变成了一个魔鬼,她用惊恐地目光看着我。

在八岁那一年有个道士来到家中,讨口水喝,看见胭和我。他指着我,“这丫头以后必是大患,留不得。”我和阿姐生的一模一样,凭什么是我。我说他是个癞头和尚,是个疯子。

记忆模糊着,仿佛看清了这个道士的脸,是顾子衿的模样。我慢慢地想起,为什么他会在小箬城的郊外,陪我等到落日归山。

泪水突然从眼眶中流出,而我却浑然不知。

阿爹自己把刀更贴近脖子一寸,划出一道血丝。他的眼神很复杂,我仍是看不懂。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脂儿。”

“很好,我马上要成亲了。”

阿爹自尽了,可我麻木地没有悲伤,像是铁做的心一样。

他仍然握着我的手,像当年为了丢掉我去郊外一样,握着我的手。

“脂儿,那天……天黑的时候……阿爹去寻你……再也……寻不到了……”

“石榴花又要开了……脂儿……”

我走的时候很决绝,没有带一点的悲伤,我只想喝一壶酒。我回到澄河,想大哭一场,然而我发现,石榴花提前开了。

但只剩下我一人了。我并不知道顾子衿去了哪里,他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我看着澄河漫山的石榴花,居然笑了。我摔破了酒坛子,浓烈的酒气愈发喷香地蔓延在整个屋子里。

哈哈,顾子衿,你是小狗。

第五年了,我还是喜欢石榴花,那样红艳艳地,好像把我生命点燃了。我总觉得他会回来呢,他会在石榴花开的时候回来,娶我吧。

顾子衿回来的那天有些沧桑,不像是以前的翩翩公子了。但还是穿着白衣,还是悠哉悠哉的。

我“先生?”

他笑了,“丫头,又叫我先生了。”

我才看到,胭也来了,挺着大的肚子。

“脂儿,好久不见。”我笑笑,看了看顾子衿,他仍然悠哉悠哉地。

“你知道吗,五年前的石榴花开过了。”

“但杀手都是没有心的。不只是你,也包括我。”

“那她呢?凭什么是她?你当时为什么要带走我?”

顾子衿只是冷静地回答,“因为你的眼神,很坚定,适合做一个杀手。”

“先生,今年的石榴花开了,我想你不必多看了。”说罢,我喝起了手中的女儿红,最后一滴被我饮尽后,我把酒坛子摔破了,一片小瓦,直接刺破了胭的喉咙。我杀了她。

那天晚上,我走上了石榴花的山坡,看着娇艳欲滴的它们,在黑夜里都很耀眼。我闭上眼睛,江脂,也许你从来都不该喜欢石榴花呢,跳了下去。也许石榴花的红,是用鲜血浇筑的吧。

我不知道顾子衿一直跟着我,但他没能拦下我,我只听见他大声地喊:“丫头!”

而我万念俱灰。

“先生,我再也不信石榴花开了。”

文章来源于公众号【捡故事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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