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不仅需要压缩不确定性的智慧,还需要容忍不确定性的智慧
古代拜占庭有一种强大而神秘的武器,被称为希腊火。它大概是由石油制成,可以漂浮在水面上燃烧,主要用于在海战中烧毁敌船。在阿拉伯人对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的两次围攻中,希腊火都重创了阿拉伯人。日薄西山的拜占庭帝国之所以能在阿拉伯人的进攻中生存,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希腊火。
正是因为如此,拜占庭皇帝下令严密封锁希腊火的秘密。希腊火的制作只在拜占庭宫廷内进行,所有的工艺资料甚至都不允许留下文字记载。其他国家虽然有时在海战中会俘获装有希腊火的舰船,但是他们却无法搞清楚希腊火的成分,所以也无法仿制。
拜占庭的技术封锁非常成功,以至于我们今天仍然不知道希腊火的准确配方。希腊火虽然延缓了拜占庭的灭亡,但是最终没有拯救这个王朝。而在拜占庭宫廷努力保护他们的秘密的同时,新的火药武器正在不断地成长起来。比希腊火更强大的火枪、大炮与炸弹正日新月异。在希腊火大显神威几百年以后,海战中最强的武器已经是大炮而不是希腊火。曾经觊觎希腊火配方而百思不得其解的各国都已经对它不屑一顾,去开发更有前途的大炮了。有趣的是,拜占庭灭亡的一战中,轰开君士坦丁堡城墙的正是大炮。拜占庭成功地把这个秘密带进了棺材,只可惜守住秘密也不能让其不进棺材。
人们可以储藏粮食,金银,但是人们不可以有效地储存信息。想靠封锁信息来保持长久的优势,是非常愚蠢的行为。世界总是在进步,创新总是不断涌现。我们能做出来的发明,别人假以时日也能做出来。任何既有的优势都是短暂的,只有创新发展的能力才是永恒的。
原子弹也是威力巨大的武器。有核国家都努力封锁技术,让无核国家无法研究制造原子弹。但是实际上,似乎只要一个国家想要制造原子弹,他们就可以做到,连伊朗和朝鲜这样落后的国家都可以。原子弹如何制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原子弹可以被制造出来的”这个信息。只要方向对了,原子弹被研究出来只是一个投入与时间的问题。如果希腊火在战场上一直都是最厉害的武器,那么不管拜占庭的技术封锁做得多好,它早晚会被其他人掌握。其他国家没有大规模装备希腊火,不是因为拜占庭的封锁真的阻止了希腊火的流行,只是因为等到它们能自己研究出来的时候,希腊火不再是最有效的武器了而已。
技术的信息是非常容易扩散的。即使技术封锁得很好,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投入,再研究一遍也不是难事。真正难以复制的,是随时保持先进的技术。越旧的技术越容易山寨,越新的技术越不容易山寨。不管是国家主体还公司主体,想让技术尽可能地为自己造福,一般的方法都是在集中力量,在某一个领域一直保持领先。别人即使山寨,只能山寨比较旧的信息;而如果别人也在自主研发,那至少与自己各有千秋。适当的封锁对自己是有好处的,但是封锁的目的只是稍微延缓一下技术的过时,让自己从新技术中多获得一些好处,而不是指望技术永远不被别人获得。
技术封锁还有一个弊端,那就是极其不利于技术进步。
信息的研发与实践是非常耗时费力的工作,它不光需要“设计”,还需要“迭代”,即一个版本一个版本的改进。在技术应用的过程中,总是有没有预料到的问题出现,而且对技术的需求也可能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开发人员需要总结经验与教训,整合新的技术和思想,并且加以调试。这些过程都是相当费劲的,而且往往还有很多不确定性。一条生产线,它的技术手册堆起来比生产线还要长。一个软件的开发日志可能是软件原代码的几百甚至上千倍。在这么多的信息中,找到哪里需要修改,怎么修改最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发人员不可能每一次迭代都把所有文档都再读一遍,思考一遍。他们只能在自己所知的范围内进行尽可能合理的修改。一个产品开发到后期,往往像一艘修补了无数次的船,补丁打得到处都是。美国的法律体系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各种宪法、州法、判例交织在一起,一不留神就互相冲突。在遇到复杂的案情时,该援引哪条法律,哪个判例,已经不是一门科学,而更像是艺术,因为这实在不是能简单说明白的事情。当然,这是法律比较成熟的时候不得不面对的状况。如果一个国家的法律一眼就能都看明白,一般只能说明这个国家的司法刚刚起步,处理任何事情都简单粗暴直接。迭代的过程有点类似于我们之前提到的“复杂性堆积”。每一次迭代都必须与上一个版本紧密联系。在每一次迭代中,被修改的大多是一些细节,不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开发者需要根据实际运行的效果来决定要如何修改。而且,没有人能在产品开发的初期预测出这个产品到最后会迭代成什么样子。
如果一个技术只有一家在做,那么迭代就是一个单线程的工作。即使穷尽开发人员的智慧,加上尽可能多的投入,迭代的成果在很大程度上也会充满风险。但是如果有许多公司在从事同一技术的改良,迭代就是一件多线程的工作。一个人没有想到的,另一个人可能想到了;一个人限于精力没有做的事,另一个人可以做。经验与教训是大家都能看到的。许多公司做同一件事情做了一次,在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一个公司做这一件事情做了许多次。
当然,这都是在技术没有都被封锁的情况下发生的。如果技术研发都像古老的行会那样,各做各的,只是在临死之前传给徒弟,那么技术进步的速度就太慢了。
如果希腊火技术真的非常有用而且非常有改进空间,这样的环境大概是最适合它发展的:几个敌国都在开发这样一种武器,而且每个国家都有几个不同的公司在研究与制造。它不断地在战场上被实验,相关的数据被不断地传回公司,新的版本在不断地被开发出来。而且,其他领域的新技术被不断地引进到希腊火的制造中来。当新的发明与改进出现的时候,所有相关方面都马上抓住这些亮点,并且马上付诸实施。每个公司推出的新版本可能有所不同,但是都是当前状况下最好的可能性之一。当一轮迭代完成后,有的产品好,有的产品差,好的成为下一轮的范本,而差的就被人遗忘了。制造出范本的那个公司就可以获得一时的优势。如果一个公司总是制造出范本,那么它就会越来越强大;反之,如果一个公司总是跟不上潮流,那么它就会被淘汰。一般来说,某一个公司不可能永远占据优势,因为公司都是人办的,创新的方法也是可以被传播和独立发现的。几个最好的公司都会时不时地贡献一些新信息,他们也在一定程度上共享这些新信息。
这非常像近些年来手机行业的发展模式。可以想象,如果我们用开发希腊火的方法来开发手机,手机的发展将会是什么样。
这个过程可以与生物进化的过程做一个类比:公司与技术就像生物体,人类的文明圈就像生物的种群,技术相关的信息就像是基因。人类是通过研究来产生新信息,而生物是通过突变来产生新信息。人类的信息可以在整个文明圈里传播,生物的信息也可以在整个种群中传播。人类虽然在创新方面不像生物突变那样盲目,但是当技术非常复杂而且涉及未来的未知变化时,人们并不知道什么样的修改才是最好的。即使是最顶尖的公司,也要通过迭代的方法来研发新产品,就好像生物一代一代地突变与选择。虽然方式与效率不同,但是人类的进步与生物的进步一样,需要无数的信息试错机与一个越大越好的文明圈(种群)。
人类用自己的智慧把不确定性尽可能地压缩,但是不确定性永远都不会被消除。人类不仅需要压缩不确定性的智慧,还需要容忍不确定性的智慧。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尊重希腊火的愿望,给信息创造一个广大的试错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