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蕃薯藤》
我不知道回忆是不是个好东西?
在某些时候,回忆也许是个好东西。
人有回忆,说明生命并不匮乏,情感并不淡漠,日子并不苍白;人若没有了回忆,或许可以说明他已经忘记匆匆那年的美好,忘了等一等走得太快的灵魂。
我庆幸,自己是个不断为未来创造回忆,并且一路收藏回忆的人。在某个有阳光的午后或者有星光的夜晚,我时常把这些散落在时光深处的回忆翻捡出来,小心晾晒,然后再轻轻放回……
雨,一直落,一直落。落的稀里哗啦,落的黑天昏地,落的没完没了,两周来,一直不停的,中间偶尔有那么一刻停了,过不了多久,又已是刷刷刷,哗哗哗,那么任性,那么执拗,又那么潇洒。
这梅雨的江南的天空好像永远总是湿哒哒的。
晚饭后,总喜欢站在阳台望一望远方的天空,这一刻灰蒙蒙的天暂停下雨丝,忽见阳台上一角已是蓊蓊郁郁一大片,就几天的功夫,马铃薯,红娘子,红菜,白毛虎菜,葱,蕃薯藤,在我那个小小的百菜园里,争奇斗绿,满眼苍翠。前不久的一天,我爸从老家来,看了我的阳台菜园,叹了口气说,这怎么能种好菜呢?这两尺见方的一垄泥土地,啥都想种,最终是什么也种不成的。可我还是不忍心拔掉其中的任何一株绿色。
今天。傍晚。我却突然觉得父亲说的极是。
这番薯藤缠络着红薯藤,红娘子藤蔓又与马铃薯混在一起,红菜与白毛虎菜还有野草全部错杂的长在一起,这哪是什么菜园子?简直就像是杂草丛生的荒园!?
清除野草。
剪掉红薯叶子。
拔掉番薯藤。连根拔起。
拔断的番薯藤蔓溢出白色的乳汁,一滴一滴,与绿色的藤叶相互映衬,在我眼前晃动,晃动,晃到我的童年深处-------
我的童年至少年时代,一直住在上马前村,家门前成片成片的竹林,一眼望不到边,卵石沙滩,河流,后山的松树林,山背上一垄一垄全部种着番薯,我几乎整天就在这些地方来回玩乐,记忆中最深刻就是八岁那年,有一天爸爸给我牵来一头小黄牛,对我说放牛去吧。我完全不记得小黄牛的长相模样,大概也就只是比我高出一个头而已吧?!我也已经想不起当初父亲给我拉来一头牛时我是怎样的感觉,是有过兴奋的还是难过的?是喜悦的还是惊吓的?有多年放牛经历的阿琴姐和阿五哥,后来我就整天跟着她们,竹林尽头的岩滩头,竹林深处,后山的绿尾架(山名),白桡宫(山名),都是我们放牛的好去处,一个地方一放就是半天,牛们也自己找草吃,也吃竹叶,吃饱了就躺在那里休息,有时也眯起眼反刍,往往在这个时候,阿琴姐和阿五哥总是有办法弄些好吃的东西给我吃,偷挖几个刚长成的粉红皮的番薯,在水里随便荡两下就大嚼起来,有时候偷几把蚕豆,剥出豆子装在竹空心里,捡来柴草烧烤起来,后山的桃子李子杏子,花骨朵刚刚褪掉,我们就偷偷地摘来吃了,尽管是又苦又涩的,也还是喜欢吃,觉得什么都好吃,还有枝头的野果,那简直就是美味。
我们住在奶奶负责建造的房子里,说得好听点是七开间的房子,事实上只有木柱子,铺盖上瓦,分给叔叔伯伯每人一间,每间都用竹篱隔开。谁家有好菜,总要互相分着吃。有一天 ,六婶从篱笆那边递过来一碗绿色的菜,说是番薯藤,一放到我们的饭桌上,我们姐妹兄弟几个咔嚓咔嚓,三下两下就吃进肚子里去,连汤都喝了。
那年,初冬的一个傍晚,月亮早已升起来了,乳白色的光洒满了整个天空,大地像是披上了一件银色薄纱。阿琴姐说,走,我们上后山去偷番薯藤。冬天,牛没草吃,为着明天牛有东西吃,十三岁的她带着八岁的我,走到了后山,我们每人抱起一捆番薯藤就死命往山下跑,深怕后面有人追过来。从一个山园里跳到下一个山园,从一个高石阶上跃向下一个石阶,只听见那”嘭“”嘭“”嘭“的声音,一直响在心头------
现在逢年过节,或是老家家族里遇喜丧之事,我们堂姐妹兄弟也会聚在一起,说起八岁那年我跟着他们放牛的种种糗事,哪里是放牛,根本就是牛放你,说起那些早已远去不见丝毫踪影的过去,也是唏嘘不已,感叹时光飞逝。
这一刻,看到阳台上被我连根拔起的番薯藤,坐在书房里的我,仔细怀想童年的自己,十五岁离开家乡,一直忙于追寻,读书考试,结婚生娃,很少想念过去,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在奔向知天命之年的途中,常常想起童年少年,番薯藤也常入我的梦里。
月光下抱着一捆番薯藤从一个山园纵身跃向下一个山园的那个身影,隔壁递过来的那碗绿色的番薯藤,如真似梦,依稀在眼前,那美丽的月色,那绿色番薯藤,一层一层晕染了我的少年时光,在贫穷里也有华丽的光。
2017.6.20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