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美丽的彩云之南,每年的雨季,都能收到大自然馈赠的绝顶美味—野生菌(其实很贵,比肉贵多了….)。小时迷恋于这种东西奇妙的造型,天然的雨伞结构,真是神奇极了。父亲告诉我说,雨过天晴的时候,最容易找到菌子,他们在雨停后,一夜之间就能长出来。我无数次脑补过地上撑开无数把小伞的场景,美腻的一塌糊涂。但是,真的跟随父亲上山采蘑菇才发现,这些蘑菇都长的及其隐蔽,不是有经验的人,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通常都是父亲用棍子熟练的剥开地上的松针,一窝菌子萌萌哒挤在一起,我欢呼着一朵朵摘走。父亲总会跟我说,这个菌啊,不像树,它生长可是不需要阳光的哦,他们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若干年后,出现了一个红遍大江南北的游戏叫做《植物大战僵尸》,在这个游戏的夜间版中,需要不断的种植蘑菇来获得维系游戏的能量。这个时候我又想起父亲跟我说的,这个菌啊,它生长是不需要阳光的哦。
是的,菌,也就是蘑菇的生长不需要阳光,这就是心理学上的蘑菇定律。蘑菇定律是指初入世者常常会被置于阴暗的角落,不受重视或打杂跑腿,就象蘑菇培育一样还要被浇上大粪,接受各种无端的批评、指责、代人受过,得不到必要的指导和提携,处于自生自灭过程中。蘑菇生长必须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人的成长也肯定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这就是蘑菇定律,或叫萌发定律。
我的朋友猛哥,就是一朵坚强的蘑菇。猛哥,是我认识多年的一位旧友,我们相识于研究生阶段。最初,猛哥还不叫猛哥,暂且称呼为Y君。这位Y君当年从三本学校考来,基础薄弱,学业甚为吃力,为了看懂一篇英文文献竟然把所有不会的单词全部查找并抄写了出来,而论文因为被翻阅了太多次,都已经成了毛边纸。我记得那时我在图书馆正抱着英文字典打瞌睡,Y君怯生生的过来说,你英语应该挺好的吧,要不你帮我看看,我实在弄不懂这句话。我被Y君学递过来的密密麻麻写满了标注的毛边纸深深震撼了,目瞪口呆的接过来,自然而然的开始帮他看文献。
Y君和我同一个专业,比我低一个年级,基础简直差到一塌糊涂,很多基本概念的都不懂。我跟他说,你要不先找本中文的基础书看看,不然就算翻译过来,你还是看不懂中文。Y君把这个话听进去了,下课就钻到图书馆补基础,超出了厚厚的几大本笔记。Y君是我见过的最努力的人,没有之一,对自己下手之狠,简直绝无仅有。为了准备一个报告,想向导师证明一下自己,熬了几个通宵,准备了几乎10倍于别人的资料,他说我真不懂,所以必须都写出来。事情的结果是,Y君由于连续熬夜,在报告完后两眼一黑从讲台上直接跌了下来。幸好前排同学身手矫健,及时托住了他才没有受伤。
此后,“猛哥”成了Y君的代名词,“猛”是用力过猛的猛。猛哥每天泡图书馆,猛哥每天6点早锻炼,猛哥研二开始在学院打杂,每周去1天值班,贴发票,报账、学生管理、上行下达无所不能,几乎从不出错;猛哥接电话有固定语句:“喂,你好,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么”。
猛哥这个猛劲坚持了三年,毕业的时候,学业上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基础差的痕迹,猛哥的毕业论文虽然不是全年级最好的,但也是属于第一梯队的那一拨。猛哥完全从一个“基础差,一问三不知”的学生成为了行政、专业两精通的复合型人才。毕业那年,他顺利的在家乡一所学校找到工作,这一走,联系渐渐少了。
再见猛哥,是今年夏天。猛哥来参加一个培训,给我打电话说,莫,好久不见啊,一定要出来聚聚。猛哥如今已经混的人模狗样,是学校的骨干。他豪气的说,吃什么,我请!我嘿嘿笑笑说,好啊,吃蘑菇,走起,以前上学穷,可不敢吃。
那天吃的是“见手青”(我实在不知道学名是什么),这是食用菌中我个人觉得最好吃的,可是,这是毒蘑菇!毒蘑菇!毒蘑菇!这种蘑菇在炒的时候讲究油要热,要多,而且一定要炒熟炒透,否则极容易中毒。那天不知道是不是菌子没熟透,让猛哥体内的洪荒之力挣脱束缚,完全收不住。我调侃他当年从讲台上跌下来的事情,问他现在还是不是依旧这么猛,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吓得我手足无措,你说一个大老爷们突然哭起来算怎么回事情。我只能顶着周围异样的眼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吃菌中毒了。周围的人恍然大悟,转身回去若无其事的继续吃(在大云南谁有点菌子中毒经验你都不好意思说是云南人)。
猛哥跟我说,莫,你知道么,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活着不容易,所以一定要努力一点,用力一点。我听得一愣一愣的,问他,别跟我扯这些淡,读书的时候怎么没听说你死过,跟你从讲台上跌下来有什么关系?这一问,终于使得我在毕业多年之后知道了猛哥当初用力那么猛的原因。
猛哥家有兄弟二人,出生四川农村。父母早年外出务工,挣到一点钱,在村里盖上了新房,条件还行。猛哥的哥哥对读书没有什么兴趣,初中毕业后也外出务工,还算收入尚可。猛哥的父母一直觉得猛哥没有什么读书的天赋,识几个字,懂点加减乘除会算账就行,一直向猛哥宣扬读书无用论,希望猛哥初中毕业学哥哥一样,去大城市打工。猛哥却偏偏想要读书,为这个事情没少和父亲顶嘴。猛哥的父亲对待孩子,采取了简单粗暴的方式,顶嘴,那就打,可无论怎么打,猛哥都坚持要读书。猛哥爸以家里没钱为理由不让猛哥上高中,猛哥妈偷偷塞给他两千块钱说,想读书就去吧,我没读过书,你好好读。为这个事情,猛哥父母大吵一架,父亲认为在母亲面前丢了面子,两口子有大半年没说话。而猛哥更是因为这个事情几乎和父亲断绝了关系。高中三年的时间,暑假猛哥都去打工挣钱,只有过年能勉强见上一面父母,但和父亲几乎一句话都不说。高中时候猛哥成绩并不好,我也很难想象有个这样的爹怎么可能成绩好。在母亲的2000块和自己打工的支撑下,猛哥完成了高中学业,但是高考分数只到了三本线。
猛哥拿到了三本的录取通知书后,扑通跪在了父亲面前说,我跟你借四万块钱读书,借不借的说句话。这一次,破天荒的猛哥没有挨打,父亲把存折丢给他说,学费老子出了,生活费一个子都没有。即使这样,猛哥已经喜出望外,大学四年,猛哥靠着做家教、发传单、端盘子养活了自己。大学读到第四年,猛哥跟家里说要考研。父亲勃然大怒,大骂猛哥是不肖子孙。并且非常坚决的表示绝对不会再给猛哥一分钱。为了生存,猛哥寒假决定去打工,而这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猛哥的同学热情的邀请他去广西打工,并说有老乡在那边已经联系好了工作,一个假期差不多能够3000块的收入。到了广西之后,所谓的老乡接待了猛哥和同学,还安顿了住所。然后开始带他们出去玩,而且都不要钱。一边玩,一边告诉他们说马上要开发广西了,有很多商机等等。聪明的读者读到这里应该已经猜到了,猛哥落入了传销的坑里。猛哥发现加入了传销组织之后,非常奋力的展开了逃脱之旅。第一次是在大街上,外出买东西,猛哥趁负责人不注意拔腿就跑,结果没跑两步就被抓了回来,回到住处之后就是一顿毒打,然后搜走了他的手机,钱包。传销组织开始给他们洗脑,天天组织学习,猛哥也开始伺机观察。
猛哥说,那个时候几乎已经是绝望的,他坚决抵制这个组织,但是已经完全没有出门的机会,窗子外面是钢条焊死的,根本逃不出去。由于猛哥有过逃跑记录,24小时都有人监视着他,几乎寸步不离。“莫,我在那里呆了12天,每一天都度日如年”,猛哥一边抹眼泪一边跟我说这些。“那你最后怎么逃出来的?”我真的是十万分的好奇。“如何逃得出来,根本是铜墙铁壁,是他们放我出来的”。说到这里的时候,猛哥攥紧了拳头,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猛哥告诉我,他观察来观察去发现自己实在是没能力逃出去,但是再待下去,一定会被折磨疯掉。于是,就打算和这些毁了他生活的混蛋同归于尽。在一次培训中,猛哥趁人不备用事先准备好的鞋带死死勒住了旁边人的脖子。无论旁边的人怎么打他都坚决不放手。“莫,你知道吗,当时我被打的头破血流,但我就是不放手,我就是要和他们同归于尽,你看我眉毛这还有个伤疤,现在已经不明显了”。最终猛哥还是被拉开了,但是猛哥的这个疯狂举动吓到了传销组织的人。不知怎么回事,猛哥被放走了,他用公共电话联系上了在深圳打工的哥哥,最终前往深圳投奔哥哥。
或许上天觉得猛哥已经受到了足够的煎熬,次年5月,猛哥拿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9月猛哥如期入学。10月,猛哥在图书馆问我问题。猛哥说,莫,那12天我瘦了整整10斤,我是地狱里面走过一遭的,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读研对我来说,太不容易,太奢侈了。猛哥的哥哥在深圳发展还不错,给猛哥解决掉了生活费,而猛哥考取的是公费研究生,没有学杂费,读研期间,猛哥过的还算轻松。
猛哥哭的稀里哗啦,一边哭一边问我,莫,这菌是不是有毒啊,怎么吃了会让人流泪啊。
不知怎么的的,我又想起了我爸说的,这个菌子啊,生长是不需要阳光的。猛哥的成长,不就是一朵菌子的生长,即使在最阴暗的角落,也要汲取腐败植物的养分,即使没有阳光也要努力生长!我们的生活总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在这样的角落里的时候,就做一朵蘑菇吧!绝境之中,猛哥以命相逼换来了绝地反击。如果当初没有逃出来,我真的只能自杀了,猛哥这样跟我说。
结账的时候,猛哥一边抹眼泪,一边买单。买完单转过来跟我说,这个野生菌真他妈贵啊。我听到了背后服务员小声说,那个人是不是心疼钱都哭了。
我用嫌弃脸看着猛哥说,你能不能擦擦眼泪和鼻涕,不然别人觉得你心疼钱来着。猛哥掏出纸认真的擦干眼泪。我们迈出餐馆的时候,是盛夏的正午,阳光正好,高原的蓝天没有一点云彩,梦幻一般的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