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一声秦腔,地老天荒!
秦腔,慷慨悲凉,铿锵粗犷。是几千年来西北高原上吹刮着的激昂坚硬冰冷苍凉的烈风,是千百万敦厚朴实的乡亲在战天斗地中的展现出的乐观自信,是先民们仰起的“天地虽大,唯我独尊”的孤傲与倔强,也是从几万尺大地深处萌发出的源源不断的原始生力……
只有广袤无垠,厚重苍凉的黄土高原,才禁得住秦腔。铁马秋风,滚滚黄沙,是秦腔滋生的温床。江南的杏花春雨,只适合甜腻腻软绵绵的吴侬软语,苏州杂谈。在江南吼一声秦腔,恐怕会惊碎了西湖,惊落了杏花,震颤了单薄孱弱的温山软水。
自小我便浸润在苍凉悲壮的秦腔中,小时候村里家家都有收音机,每到七点半左右,东家西户,南邻北舍,四面八方小小的匣子中总是挣出惊天动地的秦腔吼叫声,让人无处可逃。或悲壮激越,或深沉高亢,或欢快明朗,或缠绵悱恻,或凄婉动人……人世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从匣子中飞出来,震得糊在窗户上的薄纸不停地颤动,空中微尘飘扬。直觉酣畅淋漓,似六月天喝了碗酸汤。声音一停,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每年八月间,当小麦种子在潮湿的土地中潜滋暗长时,温和清亮的阳光中便飘荡起唱戏的声音,唱的是木偶戏。我们村小,不唱戏,但周池村和康坪村唱。康坪村的戏台就搭在校门口的大路边,每天上课,紧锣密鼓一响起,我们的心也就震颤起来。那时候我们对形态各异的木偶不感兴趣,对浓妆艳抹的戏子们不感兴趣,对抑扬顿挫的秦腔更不感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用兜里的几毛钱买一盅麻芝,一包葵花,一包米花糖,一颗棒棒糖。有次墙角下来了个买葡萄的,当时葡萄在我们眼中是稀罕物。翠绿的叶子,紫色的葡萄早就令我们望眼欲穿,口生津液,可苦于囊中差涩。二妈正好在看戏,掏出仅一元钱买了一串,分给我们,直到现在,我口中还弥散着酸酸甜甜的味道。
“神场戏场,凑热闹的地方”,我们主要是凑热闹。那时候看的最多的是木偶戏与皮影戏,没看过大戏,听说龙台杀羊坪唱大戏,路太远,是遥不可及的事。我第一次看大戏,是在上师范后。
天水市周围的大村小庄正月里不唱秧歌,唱秦腔,雄浑苍凉的吼叫声从正月一直延续到二月,吼醒了山间地头的迎春花。
周六晚上,和几个舍友悄悄溜出宿舍,到学校后面的一个村子里去看秦腔。华灯初上,明月高悬,微冷的空气中夹杂着刚刚复苏的泥土的芬芳。快乐兴奋中夹杂着不安,一路有说有笑。戏场里人头攒动,人山人海,只看见黑压压一片脑袋左右晃动。远远的戏台上红飞翠舞,玉动珠摇,流光溢彩,一片粲然。好不容易挤到前台,是武山剧团在演出,倍感亲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当时演的是经典剧目《宝莲灯》,舍长姓高,个子却不高,长得威严,脑大脸方,满面络腮胡子,戴幅墨镜,便成大哥。没想到舍长竟然懂戏,讲起来头头是道。因为舍长的讲解,很快我便入了戏,跟着刘延昌邂逅三圣母,跟着小沉香拜师学艺,斧劈华山。一番揪心撕肺,荡气回肠之后,一家三口终修成正果,皆大欢喜!那晚我完全被秦腔折服,与剧中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剧情终了,浑然不知,舍友扯了我几把,我才回过神来。舍友都笑我痴,那次是真痴,回校的路上,月光如水,我却一直沉浸在快乐中,连脑袋差点被链条门夹扁也没有察觉。以后几天中,我一直陶醉其中。以前读孔子名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和“三月不知肉味”,始终难以相信,那次之后,我信了!
十多年前,我跟着外爷父亲去马坞买马。七月十二是马坞的骡马会,又是三霄娘娘的庙会,牛哞马嘶羊咩人声鼎沸中隐隐传来秦腔的吼叫声。下午,我和外爷转入戏场中,戏场中人不多,稀稀拉垃地站着几个老人,几个小孩。戏台上简陋至极,一个女旦,紫色的戏服脏兮兮的,对着个小生哭哭啼啼地唱。外爷边看边讲,说唱的是《三娘教子》。我全然不懂,但我突然由这个戏名想到面前的外爷。外爷干练能干,年轻时当过多年队长,木工瓦工,砌墙架梁样样都会,而且很喜欢唱秧歌,是全村的秧歌头子,家里二胡板胡京胡都有,闲了便掏几个根雕,唱几声秧歌,吼几句秦腔。外爷一生命运多舛,外婆去世得早,他其实就是戏台上教子的“三娘”。看了一会,天空飘起小雨,外爷说了句:“戏子的手都没洗净,没看头!”便和我回来。
此后住在城里,每年正月十三至十五,家对面就唱大戏,躺在床上就能听见飘飘忽忽的秦腔。每次走过戏台,瞥两眼,匆匆走过。其实秦腔对于我,就如对牛弹琴,唱什说啥,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喜欢那苍凉的调子,那是伴我成长的乡音。平日乡亲们说话聊天,谝传拌嘴,一唱三叹,有声有色,其实就是在说秦腔。
岳父家在洛门,感觉洛门一年三百六十日,三百日在唱秦腔,此中最盛的,要数关帝庙庙会。洛门为旱陆码头,商埠重镇,自然敬重关爷。庙会期间,商旅如云,摩肩接踵,车马塞途。诺大的戏场里,人满盈盈的,花花绿绿,到处都是脑袋。由于和岳父家只有一步之遥,每年我都去逛,名为看戏,其实是为看热闹,转孩子。从来就没认真看过一次戏,听过一曲秦腔。再说,咿咿呀呀的说唱声我一句也听不清。
好想和以前一样,认真看一次秦腔,却再也找不到以前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