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在阏与之战后又重归三晋阵营,而魏国又摆出与赵国联盟坚不可摧的泰势。让秦国彻底明白了,他并没有可能仅仅依靠实力的排名,在三晋,甚至整个东方诸侯中来选择打击对象,还是需要依据地缘结构的特点,一步一步的将自己的战线向东推移。促使秦国做出这个决定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在中原东部的那块飞地“陶邑”,并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
实际上在取得陶邑这个支撑点后,被封于此的秦国重臣魏冉,已经向周边扩张了不少土地。但这种扩张,更多的是一种独力作战,并没有与秦国本部产生多少互动。这当然是由于这块飞地过于前置了,如果是在河北平原的话,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在这种各自为战的情况下,飞地与母体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十分微妙,如果飞地做的不好,就很容易被周边的国家所吞并;而如果它做的太好,由于主要是靠自身的力量发展,又会有很强的独立倾向,特别是当这个远离本土的控制者,能够独立的,有很强防御性。
依靠飞地中心开花的战术不尽如人意,越地进攻的效果又差强人意,秦国作出战略调整就再所难免了,而这次战略调整被总结为四个字“远交近攻”。说穿了,秦国已经从之前的,依据竞争对手的强弱,来选择暂时性的盟友和攻击对象,转变为以地缘关系的远近,来划分敌、“友”的方式。即与秦国本部在地理上没有接触的国家,会被作为长期的交好对象;而与秦国地理关系最近的国家,则被作为攻击的重点。在这种战略思想的指导下,离秦国最远的齐国,成为了秦国最需要争取的“盟友”,而与秦国最近的韩、魏两国,就无可回避的又一次的成为了秦国的重要攻击对象。
于是,秦国新的战略已经确定了。从战略上看,“远交”可以保证秦国正面的对手,很难在从他们的后方得到支援了,至于说那些所谓的盟国(主要是齐国),能不能与秦国共同包夹对手倒无关大局,已经占据天下三分之一的秦国,有信心和实力在这场拉锯站中获胜。而从另一方面看,要想打击韩、魏这两具“近攻”对象,秦国首先要做的就是,之前尚未肃清的,韩、魏两国在河东之地所残存的据点。
事实上就象秦国当初把它们留下来时所想的那样,如果有需要的话,秦军可以很快的控制整个河东之地。因此在阏与之战失败,并制定出远交近攻的战略后(同一年,即前270年),略作休整的秦国很多就将韩、魏两国在河东之地的据点悉数肃清。而下一步,横亘在河东之地与河北平原之间的“上党高地”,就成为秦国必须拿下的天王山了。而仅仅是从地理结构上看,秦国要想啃下这块硬骨头,其难度都要远大于收服韩、魏两国在河东之地所残存的据点。至此,战国史上最著名,也最残酷的“长平之战”拉开了序幕。
长平地缘分析图
无论是出于征服三晋,还是统一整个中央之国的需要,上党高地都可以说是秦国需要啃掉的,最后的一块硬骨头。拿下了这块高地,整个三晋在华北平原的控制区,都在秦国的俯视之下了。到那个时候掌握了地缘优势的秦国来说,怎么出牌就不用太顾忌三晋的反应了。
不过现在秦人还没办法想那么远,因为上党高地的控制权,还是韩、赵两国手中。尤其是韩国控制了上党高地腹地的几个河谷盆地,如果秦国想在上党高地有所作为的话,那么这几个战略基地就势在必得了。至于赵国所控制的,上党高地东北边缘的那片山地,如果秦国能够直接控制腹地的几个盆地,特别是长治盆地的话,赵人还能象阏与之战时那么幸运吗?
从地理条件和位置来看,位置偏北的长治盆地无疑是秦国最需要夺取的战略要地。而韩国所置的上党郡,以及后世的上党郡治也都是在这个盆地中(北部的襄垣,或者南部的长子)。更为重要的是,占据了长治盆地,也就等于对邯郸城构成了直接威胁。即使是秦军不去攻击邯郸,而依旧由崤函通道或轵关陉攻击韩、魏两国,赵国在自己侧翼完全暴露在秦军面前时,也不敢再倾力相救了。
尽管直取长治盆地的想法十分诱人,但秦人要想做到这点,却存在很大的难度。首先长治盆地处在上党高地的核心区,与秦人所控制的临汾盆地之间,存在东西纵深将近300里的山地,其穿越的距离和难度,甚至要高于穿越太行山脉。也就是说如果你从临汾盆地的东边缘,行军至长治盆地的西边缘之前,并没有一个可供战略支撑的补给地。假如你只是象阏与之战那样,战术奇袭一个城邑的话(阏与之战还是里迎外合),那么这两三百里的山路还是可以克服的。但鉴于长治盆地的地缘潜力,以及韩国在此经营日久的情况,秦国如果直接攻击长治盆地的话,将面临一场拉锯战。在这种情况下,这条艰险的补给线,就显得非常脆弱了。就算对手不试图将其切断,秦军也要付出数倍于对手的气力,才能够保证自己能够坚持到最后。
另一方面,如果秦军直接攻击长治盆地的话,那么他们势必会得到赵国从太原盆地或者河北平原两个方向的支援。鉴于长治盆地在韩国地缘结构中的重要性,如果韩国人觉得自己守不住的话,他们一定会第一时间向赵国求援的。
既然直取长治盆地的方案,在战术上存在很大风险。那么对上党高地势在必得的秦人,就必须考虑先行攻取上党高地腹地的另两个河谷盆地,即以阳城为中心沁水谷地,和以晋城为中心的“晋城盆地”,然后再图谋长治盆地及整个上党高地了。事实上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即如果秦人取得这两个南部战略基地,那么他们完全有可能通过政治、军事手段逼迫韩国放弃已成为飞地的长治盆地了。而从地缘结构上看,如果秦国从上党高地的南部着手,可以避开赵国的直接辐射区,直接对付实力较弱的韩国。除非韩国人一开始就让赵国的军队屯于长治盆地,否则秦人最起码比直接攻击长治盆地更有机会,在韩、赵两国协调好政治军事方面的问题之前,攻取这两个战略基地。
尽管从南线攻击上党高地,有着诸多优势,但对于秦国来说仍然存在一个和北线作业同样的技术问题。那就是如果秦人想从临汾盆地直取沁河谷地的话,他们在山地中穿行的距离并不比攻击长治盆地要少。也就是说,秦国仍然有可能会陷入一场补给艰难的拉锯战中。假如没有更好选择的话,无论难度再大,秦人也一定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谁让上党高地是秦国东进所必须拿下的天王山呢。不过现在,秦人有更好的战术路线可供选择,而这条战术路线的选择,还可以起到另一个有利于秦国的战略效果,那就是将整个韩国的上党郡变成一块飞地。而要想达到这样的战略、战术效果,秦国首先要控制一块心仪已久的土地——“南阳”之地。
秦赵长平之战固然精彩,但我们需要先了解秦、赵是在什么背景下,在长平摆开战场的。
“南阳”之地我们在三家分晋的章节中已经交待过了,指的是太行山南,黄河以北的那片平原。由于先秦时诸侯分立的格局出现了数百年,并没有统一的标准认定某一个地缘标签就只能哪个诸侯用,因此我们在史书中经常会看到同一个标签被不同的国家使用;而同一个区域,又可能被不同的标签所覆盖。河北平原有关的南阳、河内两个概念,就属于后一种情况,在所标示的区域上出现了重叠。简单点说,河内这个概念,是当年周王室兴盛时就有了(黄河以南为河外,以北为河内)。由周室诸侯所控制的邢、卫两国,直到黄河的土地都可以包含在这个地缘概念中,而现在,这片土地则被魏、赵两国所继承了。
至于这里所说的“南阳”,则是根据晋国的方位来确定的,或者说是包含在“河内”这个概念中。由于秦国根据自己的方位,所确定的南阳在现在的“南阳盆地”,而一统天下的又是秦人,因此当年晋人所认定的南阳,也就被历史所湮没了,以至于今人在读史时有诸多误会(要是当年是三晋来统一天下,情况就不一样了)。
韩国在河北平原的土地,都是在“南阳”这个概念之中。当然,在三家分晋时,这块当年晋国的南土,魏国也分了不少。不过韩国的所得到的据点都比较有战略意义,除了能够控制轵关陉以外,更能够控制住入上党高地的“太行陉”。而韩国在南阳之地的地缘核心,就是在沁、丹两水交汇处的“野王”(现在的沁阳)。当秦国决定改变战略,先收上党时,弱小的韩国其实就已经没有什么机会了。经过几次战役之后,随着“野王”邑最终陷于秦军之手,韩国的上党郡算是彻底被秦军切割出来,成为一块飞地了。
在阏与之战以前,秦人其实已经对魏、韩所占据的南阳之地进行过多次攻击,并攻取过不少城邑(后来都放弃了)。不过那时候秦人希望控制“南阳”之地的目的,和现在就大有不同了。当时的秦国是希望在南阳之地获得一个稳定的基地,并以此为跳板向华北平原渗透。因此攻击的重点是实力较强的魏国,至于韩国,则是充当借路的角色。当然,如果真让秦人站稳了脚跟,韩国的下场无非也就是另一个“虞国”(假途伐虢的主角)。而现在,秦国进军“南阳”,是为了韩国的“上党郡”,因此魏国反而成为了“远交”的对象,被定位为秦国的暂时盟友。尽管山东诸国心里都清楚唇亡齿寒的道理,但面对强大的秦国,如果有机会躲在一边坐山观虎斗,而不是成为被攻击的对象,决策者往往会出现犹豫。这也就是我们经常看到一个最强大的个体,往往能够击破一个整体实力强于自己的松散联盟的原因。在秦国通过外交途径警告过魏国,并承诺将来会给魏国一点甜头的情况下(还是韩国的城邑),本该与韩国人并肩作战的魏国人犹豫了。而秦国要的就是这个犹豫的态度,他们并不需要魏国来共同包夹这个已经被秦国打怕了的国家,只需要他们能够在这种犹豫中保持中立就可以了。
所谓“远交近攻”战略的精髓,就在于通过外交手段切断对手的后援,然后自己凭借自身的优势来攻击、渗透与自己地理相接的对手(所以小国是玩不起这个战略的)。并非是之前“全纵连横”阶段,依据实力对比的因素,几个诸侯联合起来群殴一个有机会脱颖而出的“出头鸟”。后者所图的,无非是此消彼涨,让自己有成就“霸业”的机会;而前者,则是真正的在实施步步为营的地缘战略,为将来成就一统天下的“王业”所服务的。现在,一贯希望左右逢源的韩国,在秦国的新战略面前,再也没有机会引祸水东移了。在失去了在南阳之地的控制区后,韩国人必须作出一个决择,是凭借上党高地的地理优势,与秦国进行持久战,还是放弃这块飞地,让魏国重新暴露在抗秦第一线上(如果上党归秦,秦国下一步肯定是要将整个河内之地收归己有了)。
一般认为,韩国在丧失野王这个重要据点之后,就作出了放弃上党高地的决定。事实上韩国的上党郡还是进行过抵抗的。只不过上党高地虽然在地理结构上,有很强的防御能力,但在地缘潜力上却很弱。或者说,如果得到不位处中原的核心区的支援,仅凭上党高地的资源,在面对秦国的倾力进攻时,是很难在持久战中取胜的。而从行军的难度来看,秦军由野王出发,沿丹水而上入太行陉,攻击韩国所控制的晋城盆地(当时为“高都”邑所辖),其难度要远低于由河东之地,向东攻击沁水谷地的“瑞氏”、“濩泽”两邑。有了以野王为核心的战略基地,秦军在太行陉一线的攻击会更有韧性,并且在与韩国的消耗战中占据优势。而在实际的操作中,已经控制了河东、南阳之地(韩国部分)的秦军,更可以分兵两路,同时对沁水谷地及丹水中上游的“晋城盆地”发动攻击。在这种两面受敌的情况下,已经成为孤军的韩国上党郡守军即使再抵抗下去,也无非是多延缓一下失败的时间罢了。
秦军攻击上党高地的军事行动,很快取得了实质进展。由河东之地向东攻击的秦军,攻取了沁水岸边的“端氏”邑,获得了东入晋城盆地,南取沁水谷地腹的(濩泽)的支撑点;而向北突破太行陉的秦军,也突出了晋城盆地的腹地,将韩国的高都邑(现晋城一带)所控制的区域,变成了自己前进的跳板。也就是说,秦军在这一波进攻中,控制了沁水谷地的腹地(端氏以南),以及晋城盆地的南部地区。如果按照大的地缘板块划分,势头正盛的秦人应该能够在这次攻击中,占据整个晋城盆地。而韩国的上党郡守军,如果要继续抵抗的话,应当退至长治、晋城两盆地的分水岭处,组织防线,以准备第二阶段的抵抗。问题是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由于晋城盆地本身的地理结构就比较复杂,韩国人在退至晋城盆地的北部时,就已经可以依托地形布设他们的第二道防线了。只不过这个时候的上党守军,所要思考的已经不仅仅是军事上的问题,更多的则是要考虑政治归属的问题了。既然上党的军民不愿意成为秦国的臣民,而地处中原的韩国贵族们又决定“丢车保帅”,那么从地缘关系的角度看,能够在接纳上党郡,并与秦国对抗的国家,就只有魏、赵两国了。
如果上党军民将希望寄托在魏国身上,基本是没有可能的。要是魏国人肯出手的话,他们完全可以在南阳之地,就与韩国人并肩作战了,那样的话,上党也不会这么快成为抗秦的第一线。更为重要的是,魏国已经丧失了在山西高原的所有据点,彻头彻尾的成为了一个中原诸侯。让他们为了上党这块没有地缘潜力的土地拼命,在战略上没有可能。
现在,唯一需要上党高地的,就剩下赵国了。上党高地对于赵国的重要性,在阏与之战中就已经得到了充分体现。如果上党高地,特别是它的核心区“长治盆地”归属了秦国,那么最受其害的就是赵国了。因此从战略上来看,赵国非常需要控制上党高地。但问题是,如果赵国决定接收韩上党所剩余的土地,就势必会被推至抗秦的第一线。而面对秦国这个超级大国,做这个出头鸟的风险就可想而知了。
鉴于此,赵国内部也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辩论。最终,被秦国切割东西国土,并直接威胁邯郸的危险,还是让赵国决定乘韩国的上党军民,仍在晋城盆地的北部组织抵抗时,接收韩国的上党郡。自此,韩国在晋城盆地北部的“泫氏”邑(高平),成为了赵国对抗秦国的第一线。而惨烈至极的秦赵“长平之战”,也就此圈定了主战场。
综上,秦国与三晋在长平之战前一系列复杂的外交手段和军事部署,逐渐勾画出了各方势力最终理想化的成果。万事俱备,接下来就缺一根导火索引爆各方所有明里暗里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