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厚的执念

如果此刻是坐在大银幕前看场电影,那么随着影院四壁的灯光逐渐熄灭,观众将会看见这个微躬着身子的男孩,左手插腰,右手看似轻盈地握了根细笔,时而抬头凝神,时而低眸描画。他着一件肥大且粘有各色颜料的长褂子,披头散发,身型消瘦。倘若镜头刚巧在这时拉近了些,便能看清楚他的脸,那是张包容下淡眉,榻鼻,歪嘴的脸。若是镜头肯再近些,我无法不替他由衷的感激造物主的仁慈,他是有双多么能勾人心魂的眼呐,好像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它融化。


然而当我放下手中的笔,我正面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专注于小镜头里的风景--几丛青树蔷薇,一片清澈湖水,频频转动镜头,扭摆四肢,设法能够既完整又惊艳的用手机留存这胜景,以便省去日后再大幅度修图而消磨的时间。当然,这些人中并不乏修图爱好者,他们低头凝神,乐此不彼地修着、补着,我敢肯定,那会是些你即便见过也毫无印象的风物。兴许在不久的将来,PS技术会成为如铁饭碗一般受万众追捧的事业,到那时,眼见为实这四字的含金量自然是不言自明。


恰巧是如此场合,蔷薇开得正艳时,男孩才显得多余。看得出他同样流连这番景致,否则便不会视周遭人的冷眼于无物。他画得入神,从我的角度刚好能触到那双眼,活像是催眠师起伏的手指,灵活而诱惑。他似乎被某笔线条困住,抱臂凝思间眉头蹙起,似在用眼神来丈量。这时,身边的壮汉有意地抬高左臂撞了下,画板宛然若趔趄的顽童,摇摇晃晃,险些跌倒。男孩见状,顾不得拧紧颜料,像母亲守护幼童般搂上去,将其偎在怀里。他没作声,自顾挪动着,好与壮汉保持些距离。而那男人显然并不满足,又跟过来,四处比划,嘴里喋喋不休,边指挥对面手拿相机的女人,边手舞足蹈,尽是些滑稽姿态,逗的女人捧腹大笑。男孩只得继续挪动,塞满口袋的颜料随之笨拙的步履荡得沉闷。这一退让不打紧,壮汉反倒愈发来了劲头,张牙舞爪的愈加激烈,惹得众人怨气连连,又都不敢挺身而出。他们,连同男孩,皆是看客。但他们是难掩的烦躁,男孩却平静如水,只是他双眼凝视的时间加长了。


壮汉连拍了数张,累了也倦了。他朝女人比划个OK的手势,便不停步的往冷饮摊奔去。此时的游客,我是指那些敢怒不敢言,仍旧坚守在近旁的男女,又不闻硝烟地争起地盘来。然这次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牢牢占据中心位置的是个头裹花巾,手持拐杖的老妇。只见她昂首挺胸,站成丁字步,高喊一声茄子后,露出了稀疏的牙齿。如此姿态,老妇还嫌不够,又顺手摘了朵娇花簪在耳畔。她摘的爽利,枝叶是摇摇欲坠,似醉酒般难以安睡。这一切仍被多数人看在眼里,唾在嘴边,相传耳际,最后是归于无形。男孩亦是其间客,他不动声色,唯独那双眼,忽而紧闭起来。


他闭得长久,错过了一对难辨长幼的双胞胎,错过了卖力逗乐小女的老父,和一只声势浩大的歌队以及两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他理应错过更多,然而我仅顾着盯紧他,只怕也错过了若干。我的确诧异,在这闭目的间歇他究竟有何神思?想逃离熙攘?看似不像。想融入喧哗?也不像。他好似灵魂出窍般,肉体犹存,精神连同双眼却已飘远,浸入水底,是那种过滤后的极纯极净的水。否则如何解释当他再次睁开眼,那仿佛经日光掠过的眼波,安详而透亮。他重新支起画板,看样子并不打算完成残稿。男孩另换了张空白页,他本想撕掉这残稿,我见其比划着撕毁的动作,一次又一次,终究还是折叠好,塞进了上衣口袋。


对于拍照,毋宁说是摆pose,总令我避之不及。我见那小型镜口就像是在面对测谎仪,即使再清白,也仍不免感到心虚,随之露出某种因慌乱而夹带的狰狞。我每看自己的照片,尤其是这双呆若木鸡的眼睛,着实难堪。许是如此缘故,对眼睛的观察便成为我的癖好。略微羞怯的讲,我迷恋过数不清的眼,人或物,现实里或虚幻中,甚至在梦境。它们会令我陶醉,令我惧惮,更会勾走我或滚烫或冰凉的泪。而面对所为之痴迷的眼神,哪怕是残缺的,就像我曾遇见的那个流浪歌手,右眼紧裹纱布,可即便如此,他仍用另只深邃的眸将注视他的人灌醉。

万物皆需用眼睛来吐露心怀,只要它存在,也断不肯仅作个空摆设。特别是对似我这般格外沉默的人而言,总企图能将眼神的功效开发至极深极广,最好是时刻保持无声胜有声。既然照片里无从体现,我只得对镜演练,争取能同各种情绪相配。说来不可思议,童年时的我竟无比坚定,在衣镜前一站就是整天,丝毫无感于饥渴。那段时间我的语言功能确有丧失,嘴脑乱码的情况常有发生。但好在是上学以后的高度近视挽救了我,使我逐渐对眼镜后面的一切没了兴致,大有种破罐破摔的姿态。从此我便再未想过要开辟眼神里的新大陆,而是转向观察人们的这块大陆。


在我的记忆里,早已记不起是何时形成的习惯,只是当我被窗前那双充满渴望却困于残腿的束缚,无法奔跑而饱含的泪眼打动时,我才发觉自己为何故而时有定晴。我逐渐珍惜并留恋起每次因某个眼神所激荡的情愫,无论或喜或悲。尤其是来自母亲的双眼。它是多么丰富,似一连串跳跃的线索,拼凑出完整人生。它的每次起伏,无不是源自家的牵扰,这条活泼又看似凌乱的字符,是一部家书,一部她的心灵史书。


我起身朝小铺走,思绪纷飞里精神倒矍铄不少,然身体却饥饿不止。此时已近午后,花坛前人影寥寥,代之以安逸的休憩。这期间,我来往于小铺两次,初次时见那滑稽如猴的壮汉正狼吞虎咽,屯嚼汉堡的模样更像是吃了颗小枣。之后那次我听见男孩的姐姐用高亢嘹亮的嗓门喊他:子厚,过来吃饭。而促使我第三次前往的则因我突然跑来的母亲,她见我许久未归,便来寻我。我知道她素来不喜在吃食上挑剔,又断不准浪费,索性携其同往。我回身瞥了眼,饭盒仍搁在画板边的长凳上,男孩聚精会神的眼睛重又长入了画纸里。那孩子可真专注,我喃喃道。母亲亦扭头探看,就像我看你一样,在她回过头的瞬间我打趣说。她笑而不语,只是眼神里因急迫聚集起的愁云消散了。


午饭过后,劝过母亲先行回家,我忙又重返故地。好在那男孩并未离开,看样子显然是随便吃了几口,饭菜还剩下若干。他究竟在画什么?好奇之余,我决计一探究竟。然而先我之前,几个高挑女郎已簇拥左右,彼此不晓得商议着什么,就见其中最瘦小的姑娘如模特般立于花前,男孩则另换了张白纸,勾画起来。他似乎并不乐意,面无表情,眼神冷漠,仅是机械地画着,动作还算迅速。那女孩应该很满意吧,欢喜着同众友分享。我见她们一个又一个立住,欢笑,笑过,掏钱。这中间,子厚在默然收钱,画画,画画,收钱,及强行被拉入最末的大合照。他挨个瞅遍画作,从未露出满意的神情。反倒是女孩们纷纷夸赞,那些溢美之词若换作是对我的褒扬,我准会洋洋自得。可我看得真切,他并没享受其间。待她们离开,他又抽出方才的残稿,凝视了几秒,没错,我没看错,是笑容,淡淡的微笑,子厚的笑眼。


这是?我靠近他,得以清楚地视之。他画里的一花一水,分明是活脱脱的眼前。不必美图,不必做任何修饰,它本真而自然,融万物之妙。子厚见我在侧,渐收起方才的快意,冷静的将白纸抽出,伸手示意我花前站好。不,我不是,我结结巴巴。他疑惑的端详我,眉头蹙了下,瞬间又经风起拂散。我,我只是想看你画,我连忙解释。他好似有两副瞳孔,一副为画而明,另副因人世而暗。他看我时,令我窘迫,恍若局外人般多余,我极力想避开这冷眼。男孩没言语,而是礼貌性的微微鞠躬,重又投入化作。我不敢多言,只得暗自惊叹其笔底的逼真。


午后的人潮逐渐又骚动起来,他岿然不动,自顾画着。被遮挡的部分先暂且留白,总有人群触不到的角落。“毛孩子让开,别挡道!”“别碍事!”“这是谁家孩子啊,能不能管好。”又是几声咆哮,连带着数个给我的白眼。而这次他颇为爽快,夹起画板坐到近旁。他身材矮瘦,坐下来便合眼休息。片刻功夫,许是意识到我仍未走的缘故,遂招呼我同坐,想来已丢掉了先前的芥蒂。“你的眼睛很勾人,”我禁不住说。“只有在画画的时候,”他接道。我一时语塞。“他们都这么说。”“他们?”“我姐和小芝,女朋友。”我尴尬笑笑。“改不了,可能它仅是因画画才存在吧,谁知道,天晓得。”子厚撇嘴道,依旧呆滞,其貌不扬。“我爸生前是唱歌的,虽说没名气吧,唱得可比歌唱家好多了。他说有些人的某样身体部件天生是用来奉献的,他的嗓子奉献给了音乐,我只好把眼睛给画喽。”这话听来倒很随性,大约其父亦是性情中人。

你刚才不愿意画那几个女孩?我试探性问。


子厚凝起神色,面目严肃,“你看她们拍来拍去的,闪光灯令我厌烦。我不介意画什么,无论美丑。我姐嫌我长得丑,可我还不是痴迷自画像。”我被其逗笑,便也不知不觉的感觉他的容貌颇具个性,和言谈很搭。这许是所谓的个人魅力,增粉不少。“我来这儿好几天了,谁曾想天天爆满,咔嚓咔嚓的声音永不断绝。过去,我爸爸那个年代,哪个不是用笔写文,密密麻麻的满纸字。哪个不是背着画板,一画站一天。再看现在人既轻松又费劲,轻松拍着,费劲P着。”说这话时,他向我展示一幅最为满意的画,是荷花。“这幅画可是费了我好些功夫,那儿观荷的场面比这儿火爆。没办法,我只好让小芝替我照看画板,我挤进人堆里,纯靠记忆画的。你说怎么好,我就是厌恶拍拍拍。”男孩摊开手,一股孰奈我何的姿态。然他的画作的确细致,皆在还原实景,从构图到染色。


美好的风景要亲笔画下,就像是美味的食物要亲口吃下。我想起N有过此说。她曾是家五星级饭店的厨师,饭菜做得不少,能吃进肚里的不多。多数情况是端来递去,仅听赞美。她只觉那些标签是旁人所为的美食,自己则不以为然。而所谓美食,是要亲经味蕾的体验,方可定论。景象亦是如此,眼睛看到或镜头捕捉仅是第一层面,它或已入心,或已存库,却未必能被再度想起和翻赏。而倘若亲笔为之,所见之物便愈加深刻,繁杂的感触亦会随之流出,它将以通感的方式不断闪现,是器官间所经历的无阻碍配合,它或许已隐形在手掌,在眼窝,在身体的每处。你花费多少力来保留,它便会以更为长远的记忆在无形中促使你回顾。


“想什么呢?”男孩伸手在我眼前晃晃。


“没,没什么。你什么时候画完,多久我都等。”我留下联系方式。他腼腆地接过纸条,叨念了两遍。“我得走了,别忘记我的等待。”想着母亲在家等我,若再晚些,只怕她又要焦急不安。子厚闻之,似有不舍的想要开口。我想他亦是孤独的,并无同伴的独自坚守,如何不偶感寂寥。但这孤独又极为丰厚,它将精神洗礼,使灵魂遨游世俗外,无比轻盈。“我得空再来看你,请你品尝我自制的蛋糕,这也是费了好大工夫呐。”我模仿他的口吻,惹来他羞涩呵笑。“你并不丑,反倒很个性。”“个性?”他沉默半晌,“个性好啊,”说罢,仰面大笑,眼睛眯成缝隙。


这之后,我又来此数次,却已再不得见。就像那些陌生的与我一次次相逢复交错的眼睛,人海茫茫,他们仿佛尽融入我眼底,在某些悄无声息的时刻,替我去看遍山河。或许会有那么一刻,熟悉的眼神将再与我重逢,我期盼它,期盼他看我时仍旧透着笨拙,而看画时始终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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