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境人生，一种是如东坡那样超然物外，一种便如柳宗元这般抑郁苦寒了。世上只有一个东坡，多的是千千万万的柳河东。他们在自己生命中孤独地过冬，凄清、冷漠，又惆怅。

    每当大雪纷飞，落地三寸，坐在屋里静静读书，眼前闪过，除了白居易写给老刘的那首“问酒诗”外，剩下的便是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了。两种不同的感情基调能够于同一时间融合在一起，这正是诗词之美，是灵魂振动。而想起柳宗元，一切记忆便又回到了唐宪宗元和年间的那个冬日。

                          春天里的人生

    既然要讲冬天，故事的开头还是应从春天说起。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柳宗元这个青年成长的关键期。

    柳宗元的家庭是当时鼎鼎大名的河东柳氏，与韩愈比起来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其父柳镇不仅做官，娶的媳妇还是范阳卢氏。除了因为地方割据势力叛乱，偶尔东躲西藏几次，柳宗元的童年基本上还是很美好的。十三岁时写了篇贺词，开始名扬京师，等到二十一岁考中进士，俨然已化身上层名流了。

    二十五岁，柳宗元通过了韩愈考四次才通过的博学鸿词科考试，正式步入了仕途。之后将近六七年的时间里，柳宗元的为官之路非常顺畅。这里面牵涉到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王叔文。王叔文本来只是个围棋中年，陪太子李诵下下棋。结果就在这个中风瘫痪的顺宗继承皇位后，王叔文摇身一变成了翰林学士。紧接着，因为与王叔文关系好，柳宗元的人生也发生了转折。

    贞元十一年（795年），刘禹锡在通过吏部的考试后，被授以太子校书之职。他是柳宗元的同年，也是一生最要好的朋友。刘禹锡因为管理太子府读书事宜，认识了王叔文，接着，柳宗元又通过刘禹锡，结识了王叔文。此时的王叔文锐意改革，身边聚集了一群人。他们中的代表人物有韦执谊、韩泰、柳宗元、凌准、吕温、韩晔。

    随后，王叔文自封为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又任度支盐铁副使，掌握盐铁利权。刘禹锡为屯田员外郎，兼判度支盐铁案。凌准由翰林学士参度支，调发出纳。陈谏为仓部郎中。程异为扬子院留后，亦参盐铁事。与王叔文相交已久的韦执谊被擢升为尚书左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负责制置文诰，管理六部，推行新令、监督执行。柳宗元为礼部员外郎，掌管礼仪、享祭、贡举。王伾为左散骑常侍、翰林学士，与皇帝最为亲近，借此传达圣意。

    这些措施与后来王安石的那一套基本相似。目的就是任用新人，推行变法。这个阵容看起来十分强大，不料却被宦官集团三下五除二推翻了。接着，宪宗登基，“八司马”被流放，王叔文于次年被赐死。

    从此，柳宗元的人生步入了炎炎烈日。

                              夏日的炙烤             

    被贬永州后，柳宗元或许还幻想过不久就能回去。可是次年，改元大赦之际，唐宪宗下了一道死命令：八司马那群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柳宗元心头那一点儿火气被彻底熄灭了。他开始认认真真搞起了创作。

    柳宗元在《读书》一诗中说：“永州这个地方，实在没什么好玩的，我一天也就是读读书，写写文章。”他读的什么书呢？一开始是尧舜，接着也读些哲学类书籍。因为他和韩愈还有一场有关天灾人祸的大辩论，柳宗元写出了流传千古的名作——《天说》。

    永州在中唐时候还是个蛮荒之地。柳宗元来了后生活非常不好，每天战战兢兢的。除了穷山恶水，那地方还有毒虫、毒蚊子、毒蛇。柳宗元自嘲：“我恨不得天天待在床上，双脚一着地就感觉心里发慌。”这话估计也不是吹的。他来这里最直接的一个影响就是记忆力下降。早上翻的书，到了晚上，就记不起读过什么了。柳宗元说：“这都是因为瘴气影响了我的心境，让我身体发病，脑子也越来越模糊。”这还得了？这样下去，一代文豪就彻底葬送在了这永州夏日的炙烤中。

    幸运的是，柳宗元很快就找到了摆脱魔咒的方法，那就是郊游。说起玩，柳宗元可是转了不少地方。每到一处要写篇游记，合在一起称为《永州八记》。

    那八篇文章中，最为后世所熟知的，当是《小石潭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着幽深的竹林，听见珮环碰撞的水流声……”文章的开头十分自然，没有过多的介绍，而是直接以导游的方式带领大家进入胜地。这是柳宗元的写作技巧，让人不自觉地如临其境。

    除了《小石潭记》，甚招人喜欢的还有那篇《鈷鉧潭西小丘记》，这篇文章对景物的描写可谓“开天辟地”。柳宗元一开头说：“我去了西山后的第八天，又开始到处转了。这次走了离鈷鉧潭没多远，发现了一个小丘。这小丘有什么特色呢？先说下那上的一些石头。这些石头有的像牛马在溪边饮水，有的像棕熊在爬山。而整个小丘的面积呢，还不足一亩，简直放在笼子里就可以提走。这小丘太美了，可是就是没人来买。我买了之后修理一番，更加让我心旷神怡。如果把它放到京城里面去，估计每天要增价一千两银子。”

    柳宗元的话说得非常有意思，如果今天要将此处改造成园林，那么一定不要忘了这第一位主人。

                              秋日的转折

    这天，刘禹锡在朗州病倒了。柳宗元听闻消息，不仅从永州寄来药方，还请擅长医术的君素和尚来为其治病。没过几日，刘禹锡康复，心情也开始好转。这治病的良效，除了来自好友的关慰，还与另一件事有关。这时众人等了十年，终于等来了皇上的特赦令。柳宗元和刘禹锡各自收拾行李，准备归京。他们在汨罗江畔相遇。

    柳宗元说：“这次真的要回去了么？我不是在做梦吧？”刘禹锡望着江上波浪翻滚，说：“不是做梦，这次是真的。”兴奋中夹着亢奋吟诗一首：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浪淘沙》

    柳宗元听罢，终于相信这是真的，也吟诗一首：

    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汨罗遇风》

    数月后，当年被贬众人已悉数回到长安。农历二月，正是桃花初开之际。刘禹锡与柳宗元、白居易、元稹等人相约去玄都观赏花。一路上望着熙熙攘攘的陌生面孔，刘禹锡张口就是一首“桃花诗”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在这里实在忍不住抱怨一句：刘梦得啊，你吟点什么不好？非要在大家刚回朝廷就吟这种政治讽喻诗，结果把一群人都带进坑里去了。虽说君子之间没有什么愁恨，各自收拾行李走人。但论刘禹锡此举，确实未曾替朋友考虑过。这个人太刚直了。若没有过高的政治才能，最好不要轻易做官，因为那样到头来伤害的只会是身边朋友。

  柳宗元被刘禹锡这一“闹”，就彻底地客死异乡了。

                        这个冬天，很冷                                   

    元和十年三月，唐宪宗再次下旨，把“六司马”贬到偏远地区做刺史。柳宗元接到圣旨后向裴度哀诉：“梦得有八十老母，今日一去，便是生离死别。人活一世，忠孝不能两失。我母亲已经去世，没有什么再分心的，请您禀告圣上，答应我与梦得换一换吧。”裴度将这件事汇报宪宗。几费口舌之后，宪宗终于退让了，说：“刘禹锡虽然犯法，但其母无罪。念在其母无人终养的份上，就让他改授连州。至于柳宗元，看来也是一个仁义之人，就让他继续出任柳州。”这完全是看在裴度的面子上啊。

    苦等十年，一朝再贬。柳宗元对刘禹锡说：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纵然能写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诗豪刘禹锡，此刻也禁不住含泪吟诵：

    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

    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

    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

    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再接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

    单就诗词来看，刘禹锡没有柳宗元直白。将情感直接诉诸笔端。如果放在现代，柳宗元会直接说一句：“我爱你”，而刘禹锡可能会说一句：“我想你”。

    记得刚到永州那会儿，因为长路奔波，水土不服，刚到任上，柳宗元和母亲就染上了疾病。老母于次年去世。而柳宗元的妻子也因为难产，早早离开了他。独自一人，面对着眼前这片山水，柳宗元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年冬天，大雪铺天，银装素裹，将世界描成了一幅清白画卷。他没有待在家中保暖，而是独自驾着一叶扁舟，坐于江上。手持一把钓竿，在冰天雪地中冥想。半晌，呼着颤颤的冷气一字一字地读着：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样的诗句，堪称五绝中的压卷之作。每句首字连在一起便是四个字：千万孤独。是啊，孤独，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过时、永远令人遗恨的说法。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接受孤独，他们总是费尽心机为生命增添热闹。而有的人心中想着热闹，却在孤独的无涯里沉寂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