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每一个作家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把他的阅读偏好跟他的写作偏好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比如张爱玲粉曹雪芹, 而曾经在东京大学修读法国文学的大江健三郎钟情于法国作家,也就不那么难理解了。
在其虚构性自传体长篇小说《迟到的青年》中,处处可以找到司汤达笔下的那个野心勃勃的于连·索黑尔的影子。
这里的“迟到”有一个更深刻、更宏大并复杂的历史和社会背景。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日本天皇宣布投降。最怕输的日本人输了。作为一个被从小被灌输了尚武思想的“我”——一个乡村青年来说,战争结束,无疑是黑暗来临,人生价值无法实现了。
这个迟到的青年处处时时跟祥林嫂般地重复着“我在战争中迟到了,无可挽回地迟到了。”
怀揣着这样的痛悔和遗憾,青年来到了东京。小说描写了这个在一场战争中迟到的青年为了出人头地,攀附成功,而在另外一场战争中不择手段向上爬的过程。
“我在战争中迟到了,无可挽回地迟到了。”
不再有战争,不再有为天皇而战,不再有激情,除了空虚和矫饰,一片死寂
那么假如他不甘心就此沉沦,只能有两个选择,一是反叛,二是驾驭。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于连的影子,更何况是狂粉法国文学的大江健三郎呢。
这个日本哥们儿(不是指大江,而是他笔下的男主)跟法国兄弟于连cp了。
他俩气味相投,三观一致,走同一上位路线。
一样地出身卑微,有才华与勇气,自觉通过正常的个人奋实现自我价值过于渺茫(有些特么是借口,好么),那么就要走捷径,通过女人,通过政治,通过利用和牺牲别人等各种手段。
于是,主人公“我”成为一个置身于不确定的战争中的孤独士兵。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
青年时期的主人公性格边缘强烈,屡屡挑战日本社会传统价值观。诸如“我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呀?啊,我是那么地想要投入战争!然而我所渴望的并不是如此肮脏的战争,而是充满热情和自豪的、可以使人战胜恐惧的、如同金子一般的战争!但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如同金子一般的战争,只有污辱和欺瞒的战争。”
“在战争中既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只有战争。”“所有人都在和战争作战,南边的人也好,北边的人也好,对于他们来讲,敌人就是战争这部巨大的机器。”“在战争中,我懂得了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正义也没有邪恶,行善和犯罪是一样的。”
“你身体的每个角落、心灵的每个角落都屈服了。”
“我们陷入了沉默,陷入了抓住别人内脏和被别人抓住内脏的沉默之中,只能像被高压电流吸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地眺望着海的远方。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高密度的沉默中,海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
语言天赋在25岁的大江身上已经汩汩流淌,日后他于199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诺奖之于大江,那真是地道的然并卵。
人家小资大叔川端康成的诺奖感言是《我在美丽的日本》,咱这耿直的大江哥勇敢地把自己的感言命名为《我在暧昧的日本》。
他又二又直不楞登地说:“就日本现代文学而言,那些最为自觉和诚实的‘战后文学者’,对日本军队的非人行为做了痛苦的赎罪,并以此为基础,从内心深处祈求和解。我志愿站在了表现出这种姿态的作家们的行列的最末尾,直至今日。”
“日本和日本人在极其悲惨和痛苦的境况中又重新出发了。支撑着日本人走向新生的,是民主主义和放弃战争的誓言,这也是新的日本人最根本的道德观念。然而,蕴含着这种道德观念的个人和社会,却并不是纯洁和清白的。作为曾践踏了亚洲的侵略者,他们染上了历史的污垢。”
这些炸裂之言,注定了大江成为不受日本人待见的诺贝尔获奖者。即便诺奖之后,他的人和书在日本也十分寂寥。
正直的人估计都得咽下这杯五味杂陈的酒。
所幸还有念旧的中国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