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最喜欢做的事是放羊。
现在最怀念的事是儿时放羊。
叫声软糯性格温顺的羊儿,是我儿时最暖心的陪伴。
我是大山里长大的孩子,红花青草、虫鸣鸟叫的山野,是我的游乐园。那时,是我在放羊,亦是羊儿陪我在荒野间游逛。最富有诗情的记忆是那些个清晨或午后。
沿着山上的羊肠小道,脚下踩着软软的草毡或是凸凹的石子,顺手摘一片光溜闪亮的刺叶或是一朵白中带粉的桐子树花,悠悠赶着我的羊群,慢慢没入山野⋯⋯
在大山的怀抱里,任我的羊儿在绿树青草间,忽儿在这儿忽儿在那儿,开出一朵朵游走的大白花。
有时为了逃学,我把羊群赶得很远很远,与羊儿隐没山野,让我的父母找不到我,让我的老师同学也找不到我。
那个时候常常得意地顺在我嘴边的歌是:
“羊儿在山坡上吃草,放羊的人哪儿去了?”
我不是王二小,也没有鸡毛信可送。
也许我在一棵粗茎虬枝的树上。当秋叶染霜,果子羞红的时候,我是常在绿叶红果间穿梭的小猴子!图口福之快,固然是主要目的,可是我更享受那种或荡漾枝间的悠悠然,或攀上树尖的怯怯意。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粗粗的枝干,晃悠着双腿,哼着小曲儿,居高临下,把满山看遍。我的羊儿,就在我的脚下,我的旁边。我盎然的欣赏两只老公羊在草丛间抵角打架;我窃笑着看那只调皮的小羊慢慢走近庄稼地,再给它一声“当头棒喝”⋯⋯此时,我是高高在上的头领,一切“羊情”皆收眼底,是一种怎样的满足和惬意呢?
也许我就躺在那天然的草毯上,手叠脑后,沐着阳光,任蝶飞莺舞,任虫鸣鸟歌,看团团洁白的棉花云在头顶飘移,听那幽幽的山泉在耳边叮当……
也许我在忙着拾柴火寻猪草……儿时的我,算得上是个听话勤快的孩子。为拾一捆柴火,寻一筐猪草,我从这座山爬到那座山,从山脚到山顶,从山壑幽谷到悬崖峭壁……在山野间穿梭,不知疲惫,也从不害怕,宛如一只小山羊。
最温情的记忆是我的一只小白羊。
它是我的所有羊里最漂亮的一只,也是我家养的最后一只。
我上初中,家里卖了所有的羊,只留下了这只小羊羔。它是它妈妈的独子,山间寻食时,母子总是形影不离,母羊总把低而嫩的草叶留给小羊。母羊吃饱了,卧在草丛里歇息、反刍,而精力旺盛的小羊,在母羊的四周撒着欢,蹦来跳去……
这只羊羔得到了我们特别的优待,在没有宠物的年代里,成为我们全家的宠羊。
最伤情的记忆也是这只小白羊。
那个周六放学,我握着路上摘的一把青草兴冲冲地赶回家。看到了父亲和两个陌生人,正站在道场里谈论着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小白羊长大了,要被卖掉了!我难过却无法言说,宠养两年,我们没人忍心吃它的肉,那么被卖掉是它逃不掉的宿命!
我只有如往常一样,给青草撒些盐水,默默地走进羊圈。我的白白胖胖的毛色油亮的小羊,也如往日一样,咩咩娇叫,欢天喜地向我跑来……
羊儿吃完了我手里最后一口草,我忍住眼泪转身离开。
买羊人走进了羊圈,一步步向我的不再是小羊的小羊靠近!
在人类的眼里,没有思维情感的牲畜,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它警惕地看着两个陌生人,一步一步后退……
然后它开始在不大的没有出口的羊圈里狂奔!我知道它是在逃命!
两个年轻力壮的买羊人,在凉意渐深的秋季,为了捉拿左冲右突的小白羊,累得额头冒烟了,最终也只能望"羊"兴叹!
然后,我的父亲走进了羊圈。
小白羊望着我的父亲,不再抵抗,静静地等着我父亲走近,静静地让我父亲在它的脖上套上了绳,静静地随着我的父亲走出了羊圈!
至今我也不能理解,它是认命了,还是因为它不想与它的主人对抗?
两个买羊人,拽着绳子,把小羊的脖子拽得很长,很长!我的小羊咩咩哀叫,蹬着后腿,不肯迈步!
它挣扎着,哀叫着,扭着头,看着我……
泪!
在朦胧泪眼中,我也看到了它盈满眼眶的泪!第一次,我第一次,看到了动物的泪!
我年少的心,一下子被深深地刺痛了!
我转过身,不敢看它。任它被慢慢拽走,任凭耳边渐行渐远的一路哀叫,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没有做。
人类何其残忍,动物也是有情感的呀,只是不会言说而已!
我的小羊就这样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读书时,我曾经把这一场景写在了作文里,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读得声情并茂,读得我的几个女同学泪眼婆娑。以后的岁月里,小白羊的泪眼,小白羊的哀叫,时不时会突然撞进我的脑海。哪怕年岁渐老,时光旧去,那双泪眼,已沉淀在我生命的长河里。
我不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可是我几十年不吃羊肉,闻不了那股膻味,也怕勾起心底的痛!
时光流逝,年已半百。儿时种种,历久弥新。哪怕悲伤亦化成了一种美好。那羊儿软软糯糯的咩咩声,常在耳畔响起。那放羊的种种自由惬意,已成为响在心底的轻乐曲。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