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原来是不疯的。
疯女人原来也年轻过。
疯女人年轻的时候,也是很好看的。
那年,她不过十六七岁吧,提亲的人挤破了门槛,乐得她爹妈合不拢嘴。“张家大牛高大健硕,闺女要是嫁过去,肯定不会吃苦,咱庄家人凭的不就是个好身子骨嘛!”“李家阿琦,那小伙子能识文断字,一副先生模样,跟了他,信不信,咱闺女迟早也能成个官太太!”…………老两口讨论来商量去,也拿不定个主意,挑花了眼咯!
疯女人,那时候是不疯的。
任着爹妈给挑婆家,她总是一句话也不说,她心里,有人了。是村里田大户家的一个远房侄子,来这里避暑。她去河的上游洗衣服,他在河的下游读情诗,“静女其姝,伺我于城隅……”。她记得,他那天穿的是件蓝布长衫,很奇怪,那种长衫好久都不时兴了,只记得小时候,村里的教书老先生才有过一件类似的。
这就是城里人所说的爱情吧,她想。她同他进了玉米地,她是他的了,她想。假期结束,他走了,他会回来兑现那个桃夭之约的,她想。
疯女人,那时候是不疯的。
肚子越来越大了,娘看出来了,爹也知道了,媒婆不再登门了,张王李赵各家的小伙子也都撤了,眼看孩子要出世了,连他姓啥都不知道呢!
急急寻个人家嫁了吧,找了远远地村落一户汉子家,穷,过了三十还没讨个老婆,家里也没啥人了,只有个裹了小脚的老妈妈。疯女人是不嫁的,要等那蓝衫人。绑了去,灌迷药,反正家里不能留这人了。
醒了,孩子没了,怎么没得?哪去了?不晓得嘞!
疯女人,那时候是不疯的。
认命吧,孩子会再有的,可惜,男人没了。矿上做工,砸死了。老妈妈也哭死了。“剩个你,又回不了娘家,陪着一块去了吧”,当家长辈说。死就死吧,没钱买棺材,活埋吧。
坟刚刚立好,强盗就来了,挖开土堆,没啥值钱的,有个活女人,带回去当媳妇。
疯女人肚子里又有动静了,强盗也被捉了,砍了,埋了。疯女人的肚子又化成一摊血水了。
疯女人,那时候是不疯的。
疯女人,那时候还在记挂着那个蓝布长衫的人。记得他说过,他家门前有条河,河清的能够照见人的脸,他的姆妈就天天在那条河里淘米。记得他说过,他家门前有棵树,树上落满了喜鹊,总是咿咿呀呀从早到晚唱个不听。记得他说过,他要带她尝遍他家果园里的每一种滋味,他会为她栽下一株灼灼的桃树。
疯女人,那时候是不疯的。
走了很多路,问了很多人,终于,看到了那条河,听到了那鸟叫。走近,却是一家三口在嬉笑,那人,已经不再穿蓝布长衫了。
“阿爹,那是个谁?”
“那是个讨饭的”
“脏兮兮的就是讨饭的?破破烂烂的就是讨饭的!”
疯女人累了,疯女人倦了,疯女人心里空落落的了。
疯女人疯了,疯女人,在她被父母抛弃的时候她没有疯,在她错嫁他人的时候没有疯,在她被活埋的时候没有疯,在她一次次失去孩子时没有疯,可是,现在,她疯了,在看到她等了好久、盼了好久、念了好久的人成了别人的丈夫的时候,她撑不住了。世人怎样对她多可以,只要他还在,各种磨难又怎样,只要他的心还在。可惜,斗转星移,物与人非,那人啊……
疯女人,还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