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农
六十多岁的自信又一次失业了。
一天早晨,第一口早茶还没来得及吸溜以提神,就收到自信鬼催般的急促来电:
明天闲着吗?
你说。
我这儿不干了,你开上车,帮忙搬搬行李……
干了快十年了,好好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老东家让贤交权了,小东家我对付不来……
既然……好吧,收拾妥了,明天我等你电话。
好久闭塞着自信的信息了,冷不丁今天接到自信的电话,隐约的第六感启发没什么好事,果不其然,自信在无奈的失业困惑中又一次想起我了。
自信从贫瘠的家乡搬到这儿已经三十余年了,一直靠打零工为生,累死累活,省吃俭用,一辈子等同于从自己嘴里抠出来了一院房产。
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按自信的说法都考生了大学。一个靠打零工赚钱养家的异乡客,三个孩子都能考生大学,都能一一完成学业,自信的自信与形象,不禁让我刮目相看,更让周围人不由衷地高看一头。
手机还是稀罕物,远没有把玩在掌上人手一部的那年月,有一次,自信掏出别在腰间皮包里的光板板手机“嘀嘀嘀”地按键并标榜着,说是姑娘在移动部门工作时为他办理的。看到自信的人生已经巅峰到了如此的程度,在我,在外人眼里,自信的这份工没有白打,大学生更没有白供。
放眼周围,比对自信跟前跟后的老板们,比对旱涝保收的双职工家庭,不愁吃不愁穿的硬件,宝贝似的哄弄着一个孩子,也不一定能供给出一个牌子响亮的大学生来。看看人家自信,一个一跛一瘸、貌不惊人、烟不抽、茶不喝、酒不碰的“普通”人,一下子培养出三个大学生来……
有一年,大儿子结婚,自信骑着他打工时的一辆“咯噔咯噔”响的破自行车,挨个儿通知了本地工作或生活的老乡们,其中有当经理的,有当局座的,有的甚至是某单位的第一党委书记。没有大张旗鼓地反腐的那几年,局座配来了单位能实权支配的大轿子车捧场接亲,党委书记指使了自己的司机和座驾迎娶新娘子。也该当自信风光的是,钱经理的大驾光临,惊艳并招来了一帮西装革履、讨好或在经理屁股后面讨要工程项目的大小老板们。自然,酒店停满了前来“捧场”的大小老板们出行时的高档小轿车。这阵势,这气场,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地方上某一政要或名流在这里大操大办婚丧嫁娶之事呢。
婚礼在地方政要和名流的簇拥或捧场间,一项一项、有条不紊地如期举行,自信两口子在一帮粗人的使坏或捉弄下,脸被锅灰和牙膏之类的涂物涂鸦得不伦不类,乌七八糟,(本来)俨然一副小丑的样子,在众人的推推搡搡中亮相的同时,将婚礼的喜庆气氛推向了高潮。
开席的不多会儿,自信昂起一脸的自信,自觉地挚起酒壶,双腿一趔一趄地绕行在圆桌的咀咀嚼嚼或推杯换盏间劝吃劝喝,瞅中来宾们空了酒杯,时不时地满斟上酒,奉劝并谦虚一两句吃好喝好流行在席间的客套话。 桌上,有酒足饭饱的知情人,在卷着餐巾纸准备在嘴角揩油或点烟吧嗒的空档,不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并附上一两句饭后消遣的评头论足,诸如自信两口子的七长八短,新娘子的高矮胖瘦,娘家是哪儿人,彩礼多少,新郎官在哪儿哪儿做着厨师,在某某酒楼打工……整个酒店以自信的家事为茶余叙事的主线,持续并闹腾了将近几个小时……
又一年冬天的一个大清早,必喝的茶在火候升腾得不够高的困局中还没来得及喝上,精神头的兴奋劲儿尚未提起,熟悉的自行车“咯噔咯噔”作响的刺耳声由远而近地一路响来,本能地反应,自信骑着他打工时的标配——那辆破自行车,又来找我了。只听“咯噔”声顿停,“咔嗒”声又一次而止,只见自信一趔一趄地拐进门来。一看,冻着一张紫青又流着鼻涕的脸,瑟缩着身子围坐在火炉子旁取暖,冷热相遇地太近太急,自信不住地抖落起一阵接一阵的冷颤……几乎冻僵的一张嘴还不消停地喋喋不休着寒风中凛冽了一路的冷话:
儿媳妇一米六八,我一米六九……
让烟不抽,让茶不喝,说是来看看老乡,等脸上的紫青色渐渐消失,临走时才撂下来看望老乡的唯一主题:
后天“双十一”,二娃子结婚,你们两口子都得来啊……
送出了门,自信捎着“咯噔咯噔”声在寒风中远去了,家里人不明就里,问我:
“双十一”是个啥玩意儿?
是个二杆子,是个没水平。
我没好气地回答了家里人。看到家里人半天还是反应不过来的愚钝劲儿,我只好一板一眼的解释:
自信也在上赶着他二杆子儿子的时下流行语。
所谓的“双十一”,就是每年冬季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十一月十一日。 只不过,这一天,在二杆子的叼嘴里就不是实际意义上的这一天了……
懂了?明白了?
家里人听完我在若有其事中说得扎扎实实,实则如此简单的解释,气不打一处来。想想自信一辈子骑一辆“咯噔”作响的破自行车,看看自信冻得紫青又鼻涕的脸儿,又回想自信跟着二杆子儿子绕来绕去、拐着弯儿、不切实际的浮躁劲儿,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家里人真的反感了自信在花甲之年本不该拥有的虚无。
别去了,给这号不知寒暑的二杆子捧的哪门子场。
让真正懂得“双十一”的人去,我们知道“双十一”是个啥X东西……
看来,这一次,家里人真正的犯了自信虚头巴脑的病了。
插叙自信在老东家做工的那几年,老婆和儿子拢共各自找过一回自信。
老婆找上门的原因是自信在喂鸡、喂猪的同时,肩负着喂养一头藏獒的重任,在自信喂狗食的间隙和藏獒相熟的缘故玩了起来,不曾想,本性凶残的藏獒玩过了头,露出来本来面目,将自信的一只耳朵险些撕了下来,老东家急忙将耷拉着耳朵的自信送到医院,清创包扎缝合后,总算保住了耳朵的大概轮廓,接下来恢复得倒也相安无事。
这事不知怎么让他老婆知道了,火急火燎地找来想让老东家陪几个钱了事。那想到,老东家抱住“好男不跟女斗”的做人信条,顾全男人的尊严死活不露面,私底下派遣老婆出面把握全局。本来不是什么善茬的老婆领了圣旨似的双手叉腰,摆起架势,振振有词地开始和来人叫板,首先不紧不慢地拉长一腔:
怎么?平时不见自信的女人,陪钱时倒冒出这么一个来……
开场白一句就给怼了回去。自信女人,面对气场如此镇静的对手,感觉她远远不是对手,在内心的愧疚里明显地感觉到底气有些不足,深深感受到了她做为自信的女人,在对待自信的方方面面着实有些欠缺或理亏,对方一句话出来她就乖乖地不战而退了。
儿子找自信的理由似乎更加充分而简单,因为,眼看就要结婚了,这置办酒席的钱还亏空着不少,平时不找父亲赖在平时生活的忙忙碌碌,在这人生的节骨眼上,再不找就有些太说不过去了。正如老东家在戏谑自信父子时所说的:自信啊,你这儿子今天找来,是找钱来了还是看老子来了……言下之意,自信糊涂地明白,儿子惭愧地清楚,老东家表面上糊里糊涂地设问,私底下却是明镜似的一清二楚。
自信因为老东家的这次让贤,逼迫离开他喂养的鸡、猪还有险些撕下他一只耳朵的凶残藏獒。按自信的一面之词,做工与用工的双方各有各的无奈。自信含糊着离开老东家去哪儿继续讨要生活,老东家不糊涂,明白工钱不高,像自信这么能干脏活累活,三百六十五天从不惦记着回家又好使的员工的确不好找。特别地,从小习惯并适应了自信的藏獒,不是一个生疏的人可以喂养得了的。
现实归现实,既然让贤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由他们去吧。
就这样,准备走的不好再让一步继续回头。心情忐忑中,愿意留得拉不下有钱人颐指气使的面子,就这样,自信与他处了十年的老东家,在各有各的难处中生生的散了。
第二天,自信鬼催般的电话终于来了,我只好发动车辆,再解一回老乡——自信的燃眉之急。栖身之所,是自信原来打过工的上一个东家。本来,上东家这几年不怎么景气,但碍于自信在没有办法下求助的老面子,还是勉强答应了。这不,我将自信的行李拉到上东家工程队队部,一看场面,今非昔比,自信惶惶然起来,自信明白,工程队不景气,意味着他没有活干,没有活干连锁着他没有饭辙,这点,自信深信不疑。因而,没有立身之本的自信更加地不自信了,更加地惶惶然起来……
看到曾经自信的不自信,我动了隐恻之心,极力搜刮起平时的社会关系来,一个个左思右虑,到底没有自信能胜任的工作了。想着想着,有了,砖厂。再静下心来想想,不行,六十多岁的人了,卖苦力的砖厂,一瘸一拐的他去了能干什么呢?想来又想去,没有一技之长的他还只有去砖厂碰碰运气了。
没等我一五一十地说完,自信又自信起来。我打发他骑上“咯噔”作响的破自行车,注意路上安全去砖厂面试,车间主任还一口答应了,砖窑里正好缺一个清灰的能耐劳的老窑工,除了热以为,活儿并不重,伙食又好,很适合自信无人牵挂的自身条件。谈妥了,自信和主任相互留了电话,等通知去上班就是了。
自信回来之后乐呵呵的,活轻松不说,一个月的工资比逗鸡养猪喂狗还高呢。
自信在自信中惦记着要回家一次,工作地点和工种都改变了,得向家里人汇报汇报,就这样,带着兴奋的心情和高工资的自信,自信自信地回家了……
吃罢晚饭,随便在马路上溜达,“咯噔咯噔”的熟悉声不经意间又一次传来,本能地扭过头一看,是自信和他的破自行车已经立到我跟前,不等我开口,自信又喋喋不休起来。原来,自信想留在家里吃顿晚饭,话一出口,老婆一句: 想吃自己去做。
此话一出,想吃饭的自信不由得饱了。只好撂一句:都是等死的人了,一顿饭,不吃就不吃呗……
我老婆不光彩的事你们都知道吧。
什么事?偷了人了?
人到没偷,她有情夫。
她有情夫?开玩笑,这么隐私的事我们怎么能知道呢?
我难为情地一副惊讶的神态搪塞过去了。其实,老乡的口口相传我大概知道一二。他也忘了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向我重复过好多回,只不过每一次我都不好意思地应付过去。再说,凭直觉,面对自信做为一个男人的窝囊和狼狈相,还有,长时间的不回家,对家的概念的不留恋的种种迹象表明,稍稍过过脑子的人,感受都能感受得到,还用得着他有板有眼地一一交待清楚吗?
只是,我隐约地感觉到,面对我的同情,自信心情压抑得有时候好像不能自持,一旦发作了,大多时候都能无所禁忌地一并倾吐为快:
我们丈母娘在我这儿呆了多年了,年轻时也是那样的人,这次我们送她回老家,她儿媳妇连门都不让进……
我们小姨子也是那样的人……
我老婆也和我们儿媳妇弄不到一块儿……
在自信人生的所有记忆里,满脑子填充的丈母娘是那样的人,导致儿媳妇不让丈母娘进门。
老婆是那样的人,连锁着和儿媳妇弄不到一块儿去。
小姨子也是那样的人,有没有儿媳妇我不知道,弄到弄不到一块儿我不便再问,更不清楚。只想,尊到丈母娘,平辈到老婆小姨子们,一辈一辈,儿媳妇都不待见,这是怎么了?
顺便问了问自信孩子的情况,女儿跟着女婿去那边过活了,儿子做厨师的继续围着锅沿打转,二娃子搞了传销……节骨眼上,听得出来,孩子们的“大学”都白读了……
人啊,自身不能武装到牙齿,搬到哪儿,或这或那的依然摆脱不了贫穷命运的困惑。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面对自信的时而自信时而又不自信,也许,只能用这一来自最民间的谚语去解释或告慰了,对吗?
对,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尽然对?
不对,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尽然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