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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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末日】

随着“嘎吱”的一声门响,一股刺骨的寒风,争先恐后钻进了林吉祥的脖子、袖口和裤脚。他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双手交叉抱紧肩头。

他走到隔壁门口,扬起手来正准备敲门,突然又悬在半空中。犹豫片刻后,他迅速转过身,来到公司门前的茶台烧水泡茶。

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然后是夹杂着咳嗽的交谈声。他赶紧收拾好桌面,再倒上两杯热茶。不一会儿,连襟严森和远方表弟叶永昌一前一后走出来,分别坐在林吉祥的左右边。两人继续调侃广东的天气,昨天还差点中暑,今天却羽绒加身,没有一点过渡的余地,简直就像翻脸无情的婊子。

两人喋喋不休地交谈着,林吉祥几次想插话却欲言又止。他只得不停地喝茶,阻止自己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冲动。也许是水温太高,他体内的热气不断往心口蔓延。

“森哥,永昌,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林吉祥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打断两人的谈话。

叶永昌望着林吉祥,干咳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说:“表哥,这么多年我们接触的都是铝业,对铜一知半解,隔行如隔山,我看还是算了吧。”

他停下来喝了一口茶继续补充:“而且大伟一惯的做法,只要出了提单就必须付清所有的货款,这种交易方式大幅度延长了资金周转期。那批铜价值两千万,会严重影响公司的正常运转。”

紧接着,严森也发表自己的意见:“吉祥,大伟发图片的时候对我说,看在曾经同学的份上,这批货给了百分之十五的利润空间,可他不接受信用证,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如果有三四成的利润,我们肯定要放手一搏,十几个点的收益不值得我们去冒险。我赞同永昌的看法,不考虑这批货。”

林吉祥不动声色听了两人的意见,心里暗自窃喜。

其实,他早就私下找堂侄子大林看过图片了。大林拍着胸脯保证,图片的铜至少比报价高出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润。他刚刚处理过一批同样的货,这种铜并不纯净,铜芯中含有一种叫“镍”的贵重金属,连专门检测金属成分的仪器都很难检测出来。

从台湾到大陆,大林的“火眼金睛”得到业内的高度认可,从未出现看走眼的先例。大林的定论,犹如一颗强大的定心丸,比密探的情报更让林吉祥兴奋和踏实。

林吉祥还从大林口中得知,郭大伟的一些客户,常常把货存放在他所在的工厂,他对他们的情况非常了解。虽然都是看图片买货,(因为货源、地域、语言等原因,许多买主无法亲自去国外采购,只能与国外熟悉的贸易商合作,由卖方提供图片和含量,买方根据国内行情报价)但从没出现货不对版的情况。而且郭大伟在美国和台湾有很多产业,根本不存在资金安全问题。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给了林吉祥稳操胜券的信心。他翻来覆去地核算过,镍的价值加上大伟的让利,已经有百分之四十左右的利润了。而且最近铜价一直处于低位,美联储又准备加息。根据以往的现象,加息后一定会带来铜价的快速上涨。用两千万的本钱,一个月能撬动对半的利润,甚至很可能更多。这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机会,他决不能供手相让。

林吉祥深知,以严森和叶永昌前怕狼后怕虎的性格,他们一定会选择放弃,这正是他期待的结果。首先,他可以独享丰厚的利润;其次,有了第一次交易,以后和郭大伟的合作就水到渠成,实现自立门户的目标也就易如反掌。他早就想转行做高利润的铜了,只是一直没遇到适合的切入点。

确定他们的想法后,林吉祥开始抛砖引玉:“森哥,永昌,任何生意都没有百分百的胜算,你们不想要这批货,我也能理解。但既然大伟主动找上门来,如果我们一口回绝,恐怕以后这条线就断掉了。”

“表哥,你有什么高招,既可以不着痕迹地拒绝大伟,又不得罪他,为我们留条后路。”叶永昌立刻虚心请教。

林吉祥眉头紧锁,似乎在谋划一个万全之策。半晌,他像英勇就义的战士一样悲壮:“森哥,永昌,大伟的货源确实丰富,以后一定会有长期合作的机会。为了留住这个财神爷,又不拖你们下水,我决定自己一个人买下这批货,就算有什么差错,也决不连累你们。”

“表哥,这可是好大一笔资金,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万一有个闪失,这些年就白干了。”叶永昌委婉地劝解。

“吉祥,你一心为公司的发展考虑,我自愧不如,但一定要控制好风险。你想过没有,万一出现货不对版的情况怎样办?”严森的担忧溢于言表。

“森哥,永昌,谢谢你们的提醒。本来我们三人应该共同进退,但现在我们意见分歧。我理解你们的顾虑,也希望你们尊重我的选择。”林吉祥一锤定音,拒绝了两人的劝阻。

严森和叶永昌见林吉祥态度坚决,也不好继续唱反调。两人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森哥,永昌,我的决定需要你们的大力支持。两千万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些年我们一直没有分红,你们把公司的盈利先借给我,等这批货到了,我就马上还回去。当然,利息按银行利率结算,不……不……比银行利率再高出两个点。”林吉祥把在心里预演了无数次的台词现场表演了一遍。

“表哥,最近在欧洲买的几批铝马上就要装船了,我们还得向银行交纳一大笔信用证押金,公司哪有那么多闲钱。”

叶永昌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林吉祥火热的心头。他强圧心头的不快,满眼期待看着严森。

“吉祥,如果你抽走帐上的钱,生产车间的原材料就不能准时到位,导致我们无法按时出货。”严森避开林吉祥的眼光,分析公司的情况。

“我也是为公司长期发展才出此下策,而且风险全在我一个人身上,你们为什么不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想。”林吉祥一副逼上梁山的无奈。

“永昌,你是我的表弟,我们身上流着同一个祖宗的血液;森哥,我们的关系就更别提了,我和你从小玩到大,情同手足,素芬和素萍又是亲姐妹,昨晚她还说要打电话给你。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们应该不分彼此,相互帮扶。”林吉祥见他们不为所动,立刻打起了亲情牌。

严森突然像被针刺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

“吉祥,既然你对这批货势在必得,如果我们继续干涉,那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但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关系到公司的命运,你让我和永昌好好商量一下吧!”严森用缓兵之计,结束了三个人对持的僵局。

此刻,外面已是风雨交加。豆大的雨珠,如鞭炮般“噼噼啪啪”砸在瓦上,仿佛要穿透房屋。瀑布般的雨水,沿着屋檐滚落而下,形成一张漫无边际的网。

等待的日子,总是带着忐忑不安的煎熬。严森和叶永昌好像同时得了健忘症,谁也没提起商量的结果。眼看离郭大伟给出的期限越来越近,林吉祥开始坐立不安。可他又不敢表现出来,害怕自己反常的言行被他们识破而前功尽弃。

这天夜里,一向很少做梦的林吉祥,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他和郭大伟变成两只雄鹰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突然,郭大伟化作一阵风飞走了,而他却被风折断了翅膀,跌落在断桥上。不知过了多久,郭大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前方,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过去,眼看就要追上了,一块石头突然将他绊倒。

他猛然惊醒,一下子坐起来, 反复琢磨梦境的寓意。想到那块拦路石,林吉祥心里凉了半截。他决定不再盲目等待。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起床泡茶,严森和叶永昌也随后坐到茶台边。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早,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双手不由自主敲着茶台。“当当当”的节奏感似乎掩盖了内心深处的焦燥,他直截了当问他们考虑的结果。

叶永昌初衷不变,始终劝他小心驶得万年船;严森像个闷葫芦,一声不吭只顾着抽烟。两人对商量的结果只字不提,好像借钱的片段已从脑海中彻底删除。

林吉祥的不满,像暴雨后的井水忽然涌上来。他们没胆识去拼搏,却对自己横加阻挡。他觉得他太懦弱了,两人才把他当软柿子一样拿捏。为了堵住他们的嘴,他主动将利率提高了两个点,然后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

林吉祥强人所难的态度,让叶永昌大为恼火。两人开始争吵,由借钱引发的风险,再延伸到时下的市值。

林吉祥坚称自己的股份能值三四千万,他借两千万理所当然,不仅没风险,还能增加公司的额外收入。

叶永昌毫不留情地反驳,林吉祥没有权力把个人风险嫁接到公司头上。而且他的股份根本不值多少钱,设备犹如破铜烂铁;破厂房也是转租所得。他甚至要和林吉祥打赌,如果他在几天之内能把自己的股份转出去,别说三四千万,就算两千万有人接手,他愿意受他的胯下之辱。

叶永昌的热嘲冷讽,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林吉祥周身发颤。他突然醍醐灌顶,明白了梦境中绊脚石的寓意。于是,两人的战火不可抑制地升级。他们像好斗的公鸡,露出锐利的爪子和锋利的喙,为了争夺食物,直取对方要害。

两人像拉锯一样来回胶着,谁也不信服谁。最后,叶永昌直接把难题甩给严森。

严森不得不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他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偏袒任何一方。为了公平起见,必须要借助一个制衡点,既能借钱给林吉祥,又能规避叶永昌担心的风险。斟酌半天后,他提议公司借两千万给林吉祥,前提是他必须要拿出等值的东西做抵押。

对于严森提出的方案,叶永昌既不反对,也不赞成,难得地保持了沉默。

林吉祥的愤怒慢慢消退,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失望。他最值钱的台湾房产,早在三年前成立公司的时候,就已经抵押给银行了,现在根本拿不出价值两千万的东西。

“用公司股份抵押啊。”正在他一筹莫展时,叶永昌不计前嫌,马上为他指点迷津。

见他像个木头一样没反应,叶永昌忿忿不平地补充:“最多一千多万的市值,我们借给你两千万,这亏可是吃大了,你别不识好歹。”

严森见叶永昌又要挑起战火,立刻摆手打断他的话:“永昌,吉祥只是借用一段时间,货一出手就还回来。既有利息收入,还能助吉祥一臂之力,最重要的是能为公司的未来铺路。三赢的事情,怎么就吃亏了?做人不要太斤斤计较,把眼光放长远一点。”

叶永昌瞅了一眼林吉祥,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仰起头来漠然看着天花板。

严森劝导完叶永昌,又小心翼翼征求林吉祥的意见,问他是否赞同自己的方案。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林吉祥处心积虑酝酿的计谋,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严森的提议,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同意用股份抵押借款。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要求严森和叶永昌立刻去工商局办理股权质押,进行备案登记。

走出工商局那一刻,想到即将实现的梦想,林吉祥的喜悦像春天的花朵,无法掩饰地尽情绽放。严森和叶永昌四目相对,点头一笑。

月末的午夜,月亮瘦成一道弧线,高高地俯视着一切众生。

昏暗的灯影下,一个孤独的影子被拉得又瘦又长。地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烟头,仿佛每一颗都在诉说一断不堪回首的过往。良久,那身影将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然后狠狠踩了几脚,好像要把所有的仇人都踩入万劫不复之地。看着地上支离破碎的烟灰,他的声音冷如冰窖:“你们很快就会一无所有了,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林吉祥从公司借到钱后,马上打了两百万订金到郭大伟的境外帐户。第二天,郭大伟发了提单复印件,并说收到全部货款后立即把提货的正本原件寄给他。看到提单上自己的电话时,林吉祥像中了彩票一样欣喜若狂。他不停地将这些数字排列组合,仿佛它们马上就能变成梦想中的金额。随后,他付清了一千八百万的余款。

郭大伟从美国西海岸发货,到香港再接驳转运广东,需要一个月左右的航程。严森和叶永昌最近长住公司,林吉祥完全可以趁机回一趟台湾,享受家人团聚的温馨。虽然他和素芬结婚二十多年了,可他对妻子的感情一如从前。为了给妻儿更好的生活,他只身一人来到大陆打拼。无数个寂聊的夜晚,望着万家灯火,思念如岩浆般炽热而浓烈。可此刻他不敢离开半步,他觉得只有自己守在公司,那些货物才会感知他迫切的心情而更迅速地来到他身边。

林吉祥的内心日渐丰盈,就像被船舶撑开的海面,泛起万倾波光。他用平静如水的日常掩盖心底早就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每天扳着指头,推算货物和正本提单该到哪里了。并且隔三差五和郭大伟核实,看看他的答案是否与自己一致。郭大伟取笑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唯有静下来耐心等待。

那天傍晚,林吉祥独自坐在茶台边喝茶。他正在心里丈量那批货与自己的距离时,树上掉下一片发黄的叶子,在他面前旋转了几圈后,突然掉进了茶杯里。他看见叶子上有一团漆黑的污渍,那是令人作呕的鸟粪。他赶紧将茶水泼在地上,心里“咚咚咚”一阵乱跳。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深冬的雾在胸膛逐渐蔓延,由稀薄到浓厚,直到将他全部淹没。

他赶紧拨打郭大伟的电话,却发现他关机了。因为时差,大伟一定还在休息,林吉祥按着狂乱的心口自我安慰。

他又开始烧水重新泡茶。茶壶的水在电的催化下,叫嚷得一声比一声高亢,他却丝毫没有反应,双眼聚焦在墙壁的挂钟上。滴滴答答的钟声,像鼓槌一样敲打着他的心坎。

从暮色四合到晨光熹微,每隔一会,他就颤抖着手拨打重复了千百次的号码。听着机械而冰冷的提醒声,各种设想在心里交替轮换,仿佛涨潮的海水,一波尚未平息,一波又猛烈地席卷而来。

林吉祥平时只负责加工和销售,对进口的事一窍不通,提单上的英文仿佛天书。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带着提单复印件,避开严森和叶永昌的视线,匆匆忙忙去找大林。

大林得知联系不上郭大伟那一刻,脸上的表情如一团乱麻,让人理不清头绪。

一到八点,大林便联系国内的船公司并发了提单。很快船公司就给了回复,所有提单均属伪造,他们系统里根本就没有这些提单和集装箱号。

尽管林吉祥在心里已经作了一些铺垫,可答案在揭晓那一刻,还是无法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他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软如棉团。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郭大伟可以在提单上做假。明明一切都在掌控中,唾手可得,可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从皮肤迅速渗透到骨头,再传送到四肢百骸。

电话从大林的手里慢慢滑落,他追悔莫及。

三年前,当他满怀信心准备与大伯齐心协力大干一场时,却被他拒之门外。他百思不解,严森和叶永昌都欣赏他“堪比仪器”的眼光,十分希望与他合作,而作为亲人的大伯却一直横加干涉。后来他终于明白,大伯为了自己的小算盘,必须排除一切障碍。

从此,在他心里,林吉祥不再是值得他尊敬的长辈,而是一个自私自利的阴险小人。他表面对他笑脸相迎,暗中却一直在寻找以牙还牙的机会。可当他看到大伯如此悲凉的模样时,却又动了恻隐之心。他建议林吉祥马上去台北找郭大伟,就算逼他砸锅卖铁,也不要心慈手软。

林吉祥明白,他被骗的消息,很快就会像漫天的雪花,纷纷飘进大家的耳中。如果严森和叶永昌知道真相,他的股份还会毫发无伤吗?他是否还能继续留在公司?后续的连锁反应,会排山倒海压过来。他知道自己已深陷泥潭,难以自拔,但他必须借助一切力量逃出生天。

林吉祥火速赶回台湾,向儿子阿木讲述了他被骗的来龙去脉。为了不让妻子担惊受怕,他对儿子再三强调,就算天塌下来,也不得对他妈妈泄露半点消息。阿木听得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十分精明的父亲,竟然鬼迷心窍误入别人的圈套。看着他突然之间长出的白发和胡子拉碴的面容,阿木眼眶泛红,心里像火烧一般。他决定和父亲联手,共同面对一切困难。

父子俩按照大林提供的地址找到郭大伟位于台北的家。当一幢独立的白色别墅出现在林吉祥眼前时,他那近乎干涸的心田,又滋生出绝处逢生的希望。在台北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这幢气势恢宏的别墅,它的价值毋需置疑,远远超过两千万。

开门的是郭大伟本人,对于门外的不速之客,他没有丝毫的意外。父子俩跟着郭大伟进了家门,茶室里热气腾腾的茶水,似乎早就在等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郭大伟在给父子俩斟完茶后,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拉起林吉祥的手,痛哭流涕:“吉祥哥,你打我几耳光解解气吧!欠你的货或者钱我都认,我一定会想办法还你的,请给我点时间好吗?”

此刻,林吉祥如一个装满弹药的库房,火力强劲,一触即发。但他知道,现在翻脸只会适得其反,最明智的办法是先礼后兵,见机行事。于是,他强压着怒火大倒苦水:“大伟啊,那两千万可是我全部的身家,我用公司股份做的抵押,你要是不发货或退钱给我,我就完了。”

“吉祥哥,真的对不起,我是有苦衷的,我也逼不得已啊。”郭大伟像在给家长认错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

“逼不得已?大伟,你太不讲信用了,真要计较起来,你这是诈骗啊。”林吉祥由浅入深,一针见血点明了事情的本质。

“吉祥哥,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做期货亏了很多,只好不停地追加保证金补仓。可这窟窿就像无底洞,最后全都血本无归。”郭大伟掩面痛哭,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林吉祥长叹一口气说:“哎,大伟,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现在货没有了,你把钱还给我吧!”

“吉祥哥,你的钱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你,你放心,我很快就会东山再起。”郭大伟赶紧表明将功赎罪的决心。

林吉祥甩开郭大伟的手,摇着头说:“等不了了,我股权质押的日期马上就到了,如果到期没有钱赎回来,我就成了局外人。你赶紧想办法还钱吧。”

郭大伟自知理亏,低眉垂首。

林吉祥见他默不作声,一边打量房子一边说:“大伟,你不能将自己的错误转加到我的头上,你把这房子卖了,完全有偿还能力。”

“哎,吉祥哥,要是能卖早就卖了,我所有的房子、商铺都抵押给银行了,根本动不了啊。”郭大伟说完,拿出几本房产证,最后一页备注栏里,果然盖有抵押证明的章印。

“什么?都抵押给银行了?”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在林吉祥头顶上狂轰滥炸。他打了一个趔趄,像一棵老树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阿木见状,害怕父亲会突然倒下,赶紧上前扶着。

“是的,我现在连利息都还不上了,房子很快就会被银行查封拍卖。哎,都怪我太贪心,不知道见好就收。”郭大伟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悔不当初。

林吉祥看着那些刺眼的章印,它们像一团团熊熊的烈火,似乎要将他燃成灰烬。

他“嗖”地站起身来,将郭大伟的眼镜一下子甩在地上,然后使劲抓住他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喊道:“郭大伟,是不是我挖了你郭家的老祖坟,你才把我害得这么惨。我要报警,我要把你这个诈骗犯送进监狱。”

林吉祥的话并没有震慑到郭大伟,他漫不经心捡起地上的眼镜,哈了几口气,面不改色地说:“吉祥哥,如果我进去了,你一分钱也拿不到,你只有求老天保佑我平安无事,你才有希望拿回那些钱。”

然后,他转过头来望着阿木,颇有深意地说:“贤侄,你是聪明人,我说的话有道理吧?我进去对你们没任何好处,我相信没有人会干这种损人又不利己的傻事。”

阿木一愣,随后立刻明白了郭大伟的用意。他把林吉祥拉到门口,父子俩耳语一阵后,又回到屋内。

阿木担心父亲会对郭大伟动粗,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控的局面,于是快速走到郭大伟身边,双手按着他的肩头说:“大伟叔,您说得有道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相信您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但是,您必须得写一张两千万的欠条给我们。您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们绝不会拿欠条做文章。”

郭大伟背着公司私下交易货物被发现后,他害怕被追究刑事责任,再也不敢回美国了。大陆被骗的客户也在通过各种途径寻找他。而台湾是相对安全的地方。用一张欠条换回人生自由,是他目前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他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所以才敢有持无恐地坐在家里和债主周旋。于是,他写了张两千万元的欠条。

有了欠条,林吉祥仿佛有了制胜的法宝,他决不能坐以待毙。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郭大伟一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决定找几个道上的人,对郭大伟软硬兼施,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阿木原以为,让郭大伟写欠条实属无奈之举,那是父亲最后的希望。没想到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觉得父亲的做法有些过激,可想到他一辈子的心血即将毁于一旦,而自己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力挽狂澜,他只能默认父亲的做法。

林吉祥通过特殊渠道,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叫飞哥的头目。他向飞哥许诺,无论用什么方式拿到钱,都会给他百分之二十的酬金。

飞哥吐着烟圈,额上的伤疤更加扭曲,像一条盘踞的毒蝎,让人不敢直视。他说这些年追过很多债,还没有失败的先例。他只需要一个星期,就能全方位摸清郭大伟真实的经济状况。如果林吉祥不信,可以去周围打听打听。但他必须先拿出五十万新台币,作为前期的活动经费。

林吉祥觉得飞哥的要求虽然有些过分,可百分百的成功率像强磁一样吸引着他。五十万台币对于两千万人民币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咬紧牙关给了飞哥五十万。

当晚深夜,天气突然骤变。呼啸的寒风,像咆哮的狮子龇牙咧嘴。“吱嘎吱嘎”的窗棂,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迟暮的老人在叹息生命的终结。林吉祥辗转反侧,没有一点睡意,听着妻子均匀的呼吸声,他心乱如麻。严森和叶永昌如断线的风筝,毫无消息。他不敢主动联系他们,害怕他们已经知道了真相。他决定等解决好与郭大伟的经济纠葛,再回大陆扭转乾坤。

好不容易熬到约定的时间,父子俩急不可耐找飞哥了解进展情况。他们不知道,当郭大伟将唯一值钱的“劳力士”亲手戴在飞哥手腕上,并将他曾经如何纵横期货市场的辉煌战绩添盐加油告诉他后,善于审时度势的飞哥立刻就明白,此刻,山穷水尽的郭大伟已经榨不出一滴油了。倒不如和他做个患难之交,像郭大伟这种投机取巧的人,将来一定有机会咸鱼翻身。

林吉祥得知飞哥一无所获时,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这个雪上加霜的结果。这一刻,他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他的心仿佛被无形的手死死揪着、来回揉搓、挤压,然后“砰”的一声,像被打破的玻璃,七零八散洒落一地。

他静静地伫立着,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接受居心叵测的命运,与过去的繁华挥手作别;又像是在做无言的反抗,把那些将他逼到沼泽的人,在心里逐个刻下烙印,然后再一一凌迟。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长舒一口气终于恢复神智。他平静地对飞哥说,既然事情没办成,那就把五十万退回给他。

飞哥嘴角勾起一丝阴笑,指缝间的烟雾,像一炷飘升的香。他弹着烟灰说,那些钱早就作为活动经费用完了。

看着飞哥吃人不吐骨头的样子,林吉祥刚安抚下去的愤怒、怨气和不甘,像沟渠里的藤蔓,漫天遍野疯狂生长。他指着飞哥的鼻子,破口大骂。雷鸣般的嗓音,如同倾盆大雨,“噼里啪啦”让人无处躲藏。

飞哥久经沙场,平时被一帮小弟前呼后拥,早就养成天下老子第一的狂妄,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他扬起手来,“啪啪啪”几巴掌,对着林吉祥的脸左右开弓。

刹那间,林吉祥感觉晕头转向,眼冒金星。他摸着自己的脸,一时回不过神来。阿木看到父亲突然遭受到奇耻大辱,心底的怒火,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那些鲜红的五指掌印,张牙舞爪,强烈地刺激着他身体里的血性。他挥起仇恨的拳头,对着飞哥的胸膛猛击两拳。

飞哥见势不妙,假装受伤,迅速蹲下身来并向茶几靠拢。林吉祥突然惊醒,茶几上闪亮的水果刀,带着噬血的寒光。命运的齿轮,已转到最危险的那一格,他必须竭尽全力阻止。阿木看到父亲冲上前去,来不及思考,猛地往前跨了几步,一下子挡在林吉祥的身前。“爸……小心啊……”这是阿木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他用最惨烈的方式,与父亲作了诀别。

林吉祥见阿木倒在地上,抓起地上的啤酒瓶,趁飞哥没反应过来,疯狂地往他头上乱砸。随着“咚”的一声响,飞哥倒在阿木的身旁。猩红的鲜血交织在一起,触目惊心,那是生命调零的颜色。

半年后,台北某监狱。

林吉祥因为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飞哥杀了阿木,他又杀了飞哥。儿子死了,股份没了,妻子一直未露面。他没有上诉,心甘情愿接受法律的制裁。也许,只有在高墙内,他的内心才能得到救赎。

都说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他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梦醒后,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阿木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冲着他眨眨眼睛神秘地说,爸,我恋爱了,猜猜你未来儿媳妇是阿娇还是小美;公司依然车水马龙,每个角落都有他忙碌的身影;素芬还是那样温婉贤淑,虽然偶尔在梦里叫着别人的名字,但他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可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这天,虽然是盛夏,阳光却不见踪影,遮天蔽日的乌云黑压压地笼罩在监狱的上空。严森突然来探视林吉祥,他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与这个森严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严森盯着林吉祥皱纹横生的脸,像在欣赏一件倾注了无数精力和心血的作品。半晌,他用不寒而颤的声音说:“吉祥,一无所有的感觉怎么样?”

“森哥,你……怎么来了?”严森不符常理的言语,让林吉祥莫名地恐慌。

“能不来吗?二十多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今天。”严森意味深长地说。

“二十多年?”林吉祥的心像下降的电梯,不断往下沉。那些早就盖印封存的记忆,蜂拥而至,打开了重启之门。

“你不会那么健忘吧?二十多年前,你让我身陷险境,然后到处散布我客死他乡的谣言。再假借关心兄弟的名义,对素芬大献殷勤,最后成功骗取她嫁给你。三年的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换来的却是一无所有。现在,你也能体会到我当年的感受了吧?”

说起尘封的过往,严森心潮起伏,难以抑制。这些年,他心里的伤痕,深得像一道无法愈合的黑暗。每到夜深人静,总是被无情地撕开,赶在天亮之前,又仓皇地缝上。

林吉祥猛然惊醒,那些看似风平浪静的过往,突然裂开一道黑乎乎的口子,将他卷入了浊流狂涌的漩涡。

“原来,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你设计的。”

“设计?你怎么不说当年你用下三滥的办法设计娶了素芬。”严森冷笑着反问。

“爱情是自私的。从见到素芬那一刻,我就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可她的眼里只有你,我唯有等待。后来你杳无音讯,我才向她表白,这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林吉祥为自己辩解。

“用老天爷做当箭牌,就能掩盖你陷害兄弟夺人所爱的禽兽行为吗?”严森脸部扭曲,仿佛被无尽的痛苦灼伤。

林吉祥眼光游离,不敢正视严森。他一直以为,严森并不知道当年“劳务”真相,没想到他早就一清二楚。原来他藏得这么深,自己从没对他产生怀疑。

“当年,你回来不是马上就娶了素萍吗?三年的时间,我以为你早放下她了。”

“我娶素萍,那是因为她长得像素芬。可是,无论赝品怎么逼真,却始终是仿制品。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放下她。”严森自揭伤疤,满脸悲戚。

当年,他想给素芬一个像样的婚礼,可他一贫如洗。后来,一个自称做劳务出口叫阿成的找到他,只要劳务输出一年就能赚到足够的钱。他满怀希望踏上去异国他乡的路,没想到却深陷骗局,差点丢了性命。三年后,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回家时,阿木已经两岁了。木已成舟,一切都回不去了。

兄弟和恋人的共同背叛,让他痛苦不堪。他恨薄情寡义的素芬,他离开不到半年,她就转身投入别人的怀抱;他更恨不顾手足之情的林吉祥,背信弃义,横刀夺爱。

在他万念俱灰时,是素萍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他和素萍结婚那晚,林吉祥喝得酩酊大醉。他说阿成找严森是他的主意,他早就知道那个劳务公司是个魔窟,严森居然还能逃出来;还说口袋比脸都干净的穷光蛋,居然想娶鲜花般的素芬,简直赖蛤蟆想吃天鹅肉。

林吉祥的酒后真言,让本已打算认命的严森明白,原来自己遭受的一切,竟是兄弟在背后推波助澜。刚刚熄灭的火焰,再度燃烧起来。新仇旧恨,它们像老屋墙上斑驳的污垢,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积越深,再也洗刷不掉。

“森哥,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你为什么还不愿意放下啊。”林吉利闭上眼睛,一声长叹。

严森突然肆无忌惮大笑起来:“放下……哈哈……三年前,你真以为我是为了抱团取暖才动员你到大陆投资吗?我知道这是天赐良机。现在,你变成穷光蛋了,你拿什么去爱素芬。”

林吉祥睁开枯槁的双眼,面如死灰。他不停地喃喃自语:“素芬,我一直想给你最好的,没想到却变成这样,对不起,是我太无能了。”

“不是你无能,是你贪得无厌。你们都以为郭大伟做期货是因为对冲风险,其实他是一个十足的赌徒,早就到处行骗拆东墙补西墙了。我知道你多疑的性格一定会去找大林核实,而你的贪欲会让你铤而走险。所以我便许诺大林,只要他能让你买进那批货,我和永昌就给他百分之十的干股。果然不出所料,你按照我的计划一步步上勾了。”

严森胜利的笑容,像寒冬里满树怒放的茶花,冷冽而孤傲。

“从你阻挠大林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有一天,他一定能成为我扳倒你的催化剂。你不想让他加入公司,目的就是我和永昌在国外买货时,方便你弄虚作假。其实我们早就发现你暗中做了手脚,永昌一直想找机会踢你出局。”

林吉祥终于明白,他自以为聪明,将别人玩弄于掌股之上,其实他早就众叛亲离了。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只可惜,阿木不能死而复生。”严森的声音,无限悲痛,没有了胜利者的气势。

“一切都是我的错,木儿是无辜的,老天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儿子。”提起阿木,林吉祥心如刀割。

看着他悔恨交加的样子,严森心中五味杂陈。犹豫了一会后,说:“不,阿木不是你的儿子,我才是他的亲生父亲,只是,老天不给我们父子相认的机会……”

林吉祥的心底,犹如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严森,你这个疯子,瞎说些什么,木儿是我的亲生儿子。素芬怀孕、生产,我都一清二楚,他怎么变成你的儿子了。”

“林吉祥,你以为素芬嫁给你是因为爱你吗?她是逼不得已。当年,我走后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听信了你的谣言,以为我已经死在异国他乡。为了给孩子一个家,她唯有嫁给你。只可惜,这一切我知道得太晚了。”

阿木出事后,素萍才告诉他,当年他回来时,素芬觉得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她决定成全素萍和严森,让纯洁的妹妹延续自己对他的爱。而从情窦初开就暗恋严森的素萍,怕他知道真相后失去他,也不敢向任何人提起。于是,阿木的身世成了两姐妹守口如瓶的秘密。

“不……不可能……阿木是我的亲生儿子。”林吉祥的声音越来越小,那种绝望的气息将他紧紧包裹。

他清楚地记得,严森走后两个多月的一个夜晚,素芬因为严森失联而心情低落。他借着安慰素芬的名义,一直向她灌酒,素芬不胜酒力,很快便不省人事。他趁着酒性和她发生了关系。后来,素芬说怀了他的孩子,并且愿意嫁给他,但事发突然,她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做准备;阿木出生那天,素芬刚说在门外摔了一跤,回到家就开始肚子痛,然后早产下只有七个多月的阿木;给儿子取名时,素芬说孩子命中缺木,干脆就叫林木吧!森,那是素芬对严森的昵称。

这些年,他从来不敢将这些信息串联起来。他以为不择手段拆散他们,然后加倍对她好,终会赢得她的心,就算石头都有被捂暖的可能。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自欺欺人,强扭的瓜始终不甜。

“素芬哪,她去哪里了,你让她来见我。”林吉祥心有不甘,他一定要素芬亲自告诉他,这么多年来,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他,哪怕是一点点。

“她疯了……哈哈……她疯了,她谁都不认得了。从早到晚都重复着一句话,'木儿,你别怕呀,妈妈带你回家'”严森说完,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复仇后的快感。

二十多年来,他像蛰伏在地下的蛹,在没有一丝阳光的地下煎熬。如今终于破茧成蝶,她却不知道他是谁。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们曾经深深相爱,如今我凝视着你的眼,你却视而不见。

“报应啊……报应……这都是我的报应……素芬……木儿……”林吉祥凄凉的声音,响彻云霄,像发狂的野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放心吧,无论素芬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一直照顾她。”严森说完,转身离去。孤独的背影,被漆黑的乌云淹没。从今往后,他将与忏悔共度余生。

林吉祥静静地站着,像一具久经风霜的雕塑。望着高不可攀的围墙和冰冷的铁丝网,一行热泪划过干瘦的脸颊。他像秋天的风,无家可归,只能在过去的时间里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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