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米兰昆德拉:乱世下的跌宕与狂欢
复旦附中 LYR
翻开米兰昆德拉的作品,首先便注意到封面上涂鸦的画,大抵是因为虽然手绘的图案抽象幼稚,但又足够引人注目,似乎也与每本书的主题有一定的联系,于是就长久地记住了。又或许是因为这样简洁的封面,使人在书架上寻找书籍时总会在他的书上停留,也就经常翻看,倒也体现了生活上的一些美学意趣吧。
对于许多作家,我都会倾向于读他最有名的那一本书,略略读了,也算对那位作家有了一些了解,囫囵吞枣了些,但总归能涉猎更多。然而这点却不适用于米兰昆德拉,大概是出于眼缘,我读了他的五本作品,包括一本短篇小说集《好笑的爱》,并且阅读体验历久弥新,他大概就是以赛亚·柏林所说的狐狸思想家,有多元的价值观,所以读他的书总是能读出不同的味道。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我看过的米兰昆德拉的作品都是用捷克文写成的,也是他前中期的一些作品,我几乎都看过。但是用法语撰写的篇目我却迟迟没有阅读。毕竟他出生在捷克斯洛伐克,到了中年才移居法国,在我个人极其有限的经验里,我总是认为,用母语写成的文章往往更真挚,更娴熟,就像20世纪初中国诗人在诗中总是夹杂着英语,放到现在倒显得不伦不类了。故用自己母语,总是能够更自然,而非进行刻意的修饰与表达。事实也是在这些捷克文的书中,每一本都让我念念不忘。
说起他写作的特点,似乎每每都不能绕过“复调式小说”这个概念。复调小说的确是他最大的特点,在他写作时往往会选用多个人物的角度,刻画他们的心理,正如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第一部第五部都是由托马斯的视角叙事,而第二部第四部则是采用特蕾莎的角度,甚至心理描写和观点都大相径庭。这种类似上帝全知全能的视角存在着很大的争议,毕竟把所有东西都展现出来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朦胧的美感体验。在我看来最典型的反例便是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纯粹以一只看似懵懂无知却看尽世间百态的猫的限制性视角来叙事,诚然跟能够激发共情,但不够多样化,缺了些多重思想下矛盾迭起的狂欢。米兰昆德拉笔下的复调小说,并非上帝视角(由上帝悖论可知即使上帝也无法全知全能),而是竭力展现每个人独特的思考,而不是只有主人公才是人生的主人公,其他人物都是扁平化的形象,不够饱满。况且本身这个世界的许多事情就是暧昧迷蒙而错综复杂的,既然难以定义孰是孰非,何为边界,那索性全部展现给读者,留给读者考量,也还原了一个原本就无法阐明的,也因而摇曳多姿的世界。这种复调性思维的艺术魅力也恰恰在于没有绝对肯定或否定的思想,而是呈现平等对话的趋势。【1】在《小说的艺术》里,米兰昆德拉写道,“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他的书中,不会宣扬某种特定的道德或主义,而是一种复杂性,一种与复杂的世界相一致的复杂。
此外,阅读他的小说,不可能忽略其中的政治讽刺意味。譬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就描摹了“布拉格之春”前后,人们如何自处的样子。在东欧政府普遍高压的舆论控制下,人性的自由被压抑,在看似乌托邦的社会中艰难地度过人生。书中有一个细节很吸引我,特蕾莎在梦中梦见自己和一堆裸体的女人围绕着泳池走路,被迫唱着欢乐的歌曲,她不能和任何人交谈,否则会被揭发,被处决。当人与人之间毫无信任,只有纪律的约束,那不是真正的乌托邦,而是地狱。 “理想世界一旦实现,在那个到处是愚蠢的笑脸的世界里,她恐怕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过不了一周,她就会因恐惧而死。”
以此为主题的“反乌托邦”作品比比皆是,如1984的“仇恨会”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前者是唱歌表达欢乐,后者是呐喊表达敌意,但只要并非自由意志所使然,就不是真正的自由,也不是真正的幸福。相较之下,诚然西西弗是囿于推石头的使命而不得解脱的,但是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选择去推石头,因此而变得自由,那是属于他的自由意志。卢梭认为,当人交出一部分自由而取得一群人的公共自由是社会的意义,那也仅限于一部分自由,达成的也不是高度集中的专制主义。在那个禁锢人性的时代下,米兰昆德拉的高贵之处恰恰隐藏在字里行间中,杂糅着个人情感和辩证思考的同时也反思了社会的弊端。与《乌合之众》里“作家沦为卖文为生的普通劳动者”不同,他发现了,他揭示了,历史赞同了。
米兰昆德拉如此伟大,其作品在时间的洗涤下依然焕发,和他在作品上体现的思想深度也息息相关。有些人批判他的作品由于叙事的弱化以及哲学思辨的过分强调使其作品可读性欠佳,乏味可陈,但他思想才是是他作品脱颖而出的理由。与其说他用哲学丰富小说,毋宁说他用小说阐释哲学。米兰昆德拉的思想核心是破除媚俗。他将媚俗定义为对生命的绝对认同,进而提出生命是美好的而粪便不美好,故否定粪便的存在而追求美学的理想的悖论。“媚俗是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视野之外”。然而这样真的是可行的吗?他在文中的疑惑在当今时代仍然适用。人云亦云,恪守本分,将小事赋予崇高的含义而感动了自己,而真正的情感却从未被提起,给自己披上一层如甲虫一般坚硬的外壳,这何尝不是现代人类的一种异化呢。因此,米兰昆德拉针对人们日益艰难的生存困境,提出了他对自由的见解,抑或是关于存在主义的思考。如对于《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他是持否定态度的,因为他认为命运不是确定而不可对抗的,我们拥有的就是不断争取为自己的生命定义色彩,使之充满意义。不过与尼采激进的超人主义不同,米兰昆德拉只是强调了个人自由的重要性以及自由意志的可贵。对于绝对自由是否存在的问题,他也没有像存在主义哲学家一样纠结太多。他的自由,更多情况下是人的一次性和可能性相抗争。【2】
在他的诸多作品中,我最喜欢的还是《生活在别处》,它破坏了长期以来人们建构的母爱,诗人,诗歌,伟大,年轻的激情等等的创作母题。波德莱尔说过,比美更美的就是把美在你面前活生生地毁灭。这本书就是体现了这样一种美学价值,比如书中的诗人雅罗米尔写诗,只为“通过诗歌修正自己的面孔”;革命,只因为一个正值青春的年轻人需要有这样的政治活动;他渴望爱情,只因为爱情是诗歌的一大命题。正因为在诗歌这片领地上,所有的话都是真理,所以在他看来创作只需要激情,不需要思想。就连他的生命的终结,也需符合诗人的理想状态。这又回到了媚俗的主题,雅罗米尔就是媚俗的象征,逢迎世俗,曲于时势,却自以为公正。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曾经说过,弱者总是靠相信奇迹求得解救,以为他只要在想象中驱除敌人就算打败了敌人。雅罗米尔就是这样一个精神上的弱者,寻求上流社会的关注与认同,却最终因为羞辱而死。这部作品看过的很久以后我都一直对诗人抱有一种敌视的态度,总认为他们的内心并非诗中体现的那么精致而无瑕,当然这个幼稚的想法在我重新回过头来阅读这本书之后就消失殆尽了。不过这却体现了文后的点评里所说的撒旦的视角:颠覆认知而超越认知。
借用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书籍自有命运”,也许我对他的作品的理解是一种曲解,带有主观的情感。但就如阿能诃鼓一样,千百年来不断损坏不断修建,每个部件都不同,那鼓还是那面鼓;《杂阿含经》里佛陀担忧自己原先的道理被后世的解读完全颠覆,但佛法依旧是佛法。我们所改变的,所阐释的,兴许也同样是属于作品的一部分吧。
书名1:《生活在别处》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第1版 (2014年11月1日)
作者:米兰·昆德拉
书名2:《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第1版 (2014年8月1日)
作者:米兰·昆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