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的苹果莱阳的梨,不如潍坊的萝卜皮。”这句在潍坊地区坊间广为流传的民谣,曾经被野孩子们口口相传,并深深烙印在记忆中。
如那时的我,尽管并不太明白潍坊的萝卜皮为什么要比甜脆的红富士、脆嫩的大鸭梨好吃,也不知道潍坊萝卜到底该长成什么模样,可是,每每见到父母把几筐子“高家脆”(老家种植的萝卜品种,也叫高家青,即上面民谣中的潍坊萝卜)拎进白菜窨子,或者把筐子挎到西墙根底下挖一个坑埋起来后,任谁都会明白这个冬天一定少不了各种萝卜大餐了。仔细回味下,“高家脆”外形像黄瓜的扩大版,一二十厘米长,大都直而上下一样粗细,有的带了弯曲,却也威武;洗净了的“高家脆”全身都是晶莹的绿,欲滴一般,让人不忍下口去祸害它;真的入了口,脆甜中带着微微的辛辣,使人欲罢不能。我娘总是腌制一部分“高家脆”,剩下的就是生吃,偶尔也会在多放一些豆油、葱花后清炒了,另一个重要的用途便是在正月十五这天制作萝卜花灯了。对野孩子来说,我相信大家更能追忆起那些年月里母亲们雕刻的萝卜花灯。
我娘从没给我讲过萝卜花灯的由来,仿佛这本是老家一带世代相传的风俗,是每年正月十五这天最富风情的传统。
一大清早,她就去白菜窨子里或者院子西墙根处扒出三四个“高家脆”,用清水洗干净后晾晒起来。到了下午,“高家脆”们被她拿菜刀剁成了段,都有五六厘米的高度,一段段地摆放在和面的案板上。然后,她再用小刀把每一段的中间抠出一个直径和深度都有两三厘米左右的坑,等着倒进火油和放上一条棉线捻成的灯芯子。她把一段段的“高家脆”码放整齐后,就去忙别的了,叠一些晚上用来祭拜神仙的元宝,或是找出香笼子倒进小麦,或者是把粘在一起的熏香一根根地掰开,再拿到窗户台上晒上一会儿。我娘在做这些琐碎的活络时,总是充满了仪式感,庄重而又十分恭敬,也从不让我插手。其实,我更尊重大人们忙碌这些时在心中无数次念叨和祈求的那些愿景。那可都是一个个朴实无华的希望啊。
随着夜幕降临,左右村庄和汶河南北两岸都陆续响起“轰隆隆”的鞭炮声。老家一带在正月十五这一天中最隆重的时刻到来了。一些家中早就放完鞭炮、吃了元宵后的野孩子开始出动,手中要么拎着“噼里啪啦”燃放出烟花的“滴滴金子”(方言,儿时一种小型的烟花,现已绝迹),要么攥着一把钻天猴,要么拿着一些二踢脚和摔爆仗、拉鞭之类的,纷纷往村中大街上聚拢。有时候村里会安排一场露天电影来助兴,人们就兴奋无比地赶场,边看别人家燃放的烟花边看电影,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我娘紧赶着忙活,把准备好的萝卜花灯一个个地点燃,按照大门外路上和两边、影壁墙南、猪圈门前、压井台上、东南西北四个墙角及各个窗户台的顺序进行摆放,一边放一边念叨一些“某某某神仙保佑”一类的话语,满是虔诚。我按捺住马上要冲到大街上与其他野孩子疯耍的心性,跟着我娘看她怎么摆放那些给心灵带来无限冲击的萝卜花灯。遇上晴天,那时那刻便是明月当空,而萝卜花灯那一朵朵随风摇曳、宛如豆黄的灯光就像星星,被我娘一盏盏地点亮、安放。她的祈福使院子里立即笼罩了一层神圣气氛。明月之下,点点灯光之中,我有时会坠入恍惚,仿佛真的能切身体验到“心诚则灵”,真的能看见我家在新一年里一定会风调雨顺一般。萝卜花灯寄托了人们的希望,更把这一个个素朴的愿望传递给各路神明。
这之后,父亲就开始点燃鞭炮,一家人在一起吃元宵。
吃是吃不下了,我拿起过年剩下的鞭炮及新买的烟花就窜出家门,要玍伙(方言,相约)着四大娘家的二哥、小鱼蛋、黑蛋等等到大街上耍,还要看电影,还要东一家西一家地看烟花,还要等着村里染料厂、大队和一些做生意的大户人家燃放礼花和大型鞭炮,还要与西湾崖西岸的一群野孩子耍那种烟花的对抗赛,还想着去欺负欺负南菜园那一片的几个野孩子……很忙,都要在正月十五这天晚上办完,也真的是不容易啊。
但是,无论怎么野杠(方言,调皮捣蛋的意思),每每回家,那些萝卜花灯仍旧璀璨一片,照亮心中,引燃对春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