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莽莽群山,峰峦叠翠,群峰掩映其间,有一小村落,名曰“长宁寨”。
山高水长,路途遥远。走出寨门的年轻人再不愿回寨子。
下高铁,转汽车,颠簸四五个小时,赶上运气好,搭辆顺风车,沿着蜿蜒小路爬坡越沟,两三个小时左右,到达村口。
婚后七年,这是凌莉第一次携夫带子回长宁寨。
远是一个原因,还有另一个不好启口的缘故——穷。
早时,家里的小土房摇摇欲坠,一年吃不上几顿细粮。长硬了翅膀飞出山坳,凌莉从一只深山俊鸟摇身化作一只金凤凰,被老家人口口相传,成为教育淘气孩子的榜样。凌莉没有过一丝飞回寨子的欲望。她生长的环境太不堪,不想因此影响到自己在丈夫潘亮及公婆心里的形象。甚至结婚,娘家没人到现场,凌莉也把自己嫁了。
不回家,不影响凌莉对父母和弟弟担负责任。
工作后的凌莉,工资一分不少寄回家。凌莉养活自己,靠得是拼命兼职。
结婚后,做生意的丈夫潘亮,三天两头给凌莉些零花钱,零花钱比凌莉的工资高。凌莉不用去辛苦兼职,照样把自己挣得的工资全部填补到家里。
家里的小土房推倒,原地站起一座三层小楼,雪白墙壁红屋顶,青山掩映之中,别具风格。家用电器一应俱全,还装上了空调。厕所改造在室内,再不怕冬天如厕冷风嗖得屁股疼。宽带也已装好,深山里的小山村跟外面的大世界连通起来。
凌莉的弟弟已经结婚,家里没了什么操心事。父母肩头的担子轻了,脸上露出笑模样,也常常想起闺女来,一次次给凌莉打电话:回家看看吧!
近几个月,丈夫潘亮生意上遇到点问题,整天愁眉不展。凌莉便拖着潘亮,抱着娃,奔回老家,就当旅游散心了。
凌莉一家运气不太好,顺风车只坐到半路,剩下的路只好一步一步走回寨子里,到达村口时,天已经擦黑。
村口大槐树下,立着一个枯瘦的身影。
凌莉认出,那是神叨叨的孟婆婆。
没有人知道孟婆婆多大岁数。凌莉记得她在寨子里的时候,孟婆婆就是现在这样子,一脸褶皱,没牙的瘪嘴,脑袋后头梳着个小揪揪,乱蓬蓬的。
多少年过去,孟婆婆还是这幅样子,一点没变。
凌莉脸上堆笑,提高声音喊:“孟婆婆,回家吧,天要黑了。”
孟婆婆没说话,盯着凌莉的目光如一豆灯火,幽远而又炽烈。
凌莉的眼神缩了缩。
儿子似乎怕这个老奶奶,抱着潘亮的胳膊躲着走。
2,
姑爷第一次上门,凌莉爸爸妈妈和弟弟弟媳都惶恐不安,怕吃的住的不符合潘亮的心意。
待到人进门,嗬,一表人材,器宇轩昂,又随和平易,跟谁都接得上话儿,一家人把心放回肚子里。
潘亮是城里长大的,公司在闹市,生意在酒桌,对于山里的生活很感兴趣。第二天一早,儿子还在睡,潘亮就喊起凌莉,让她带着自己去山上转。
房舍旧貌换新颜,村人渐渐老去,山却没变,淡淡的雾霭笼罩着层叠的山峰。
凌莉戴着帽子,捂得严严实实。潘亮跟在凌莉后面。两人不时轻声交谈,一走一逛之间,手机、相机“咔嚓”不断,长宁寨的自然美景通过两人的朋友圈,飞遍虚拟世界的角落,惊艳众人。
大山是个宝库。山核桃皮裂开嘴儿,野葡萄挂着霜,榛子饱满,站在榛子稞顶端……
潘亮被迷住了,不住发出赞叹:“太美啦!真好啊!”
凌莉笑眯眯:“喜欢,不如每年回来啊!”
“行啊,再建幢小楼,咱们回来住。”
凌莉就笑。
爬山归来,收获满满,一把一把掏出战利品,潘亮的阴郁之色已经一扫而光。
一家人喜气洋洋。
更有村里人络绎不绝,来看望归来的凌莉跟潘亮。
一个叫茂山的小伙子,跟潘亮说着话,眼睛不时瞟着凌莉。
“哎呀,凌莉是我们寨子里最美最厉害的姑娘。谁想到她能走到大都市去啦!”
潘亮只是笑,笑容里是赢得这个女人的骄傲。
“你可别惹她呀,她可厉害啦!上学的时候,连男生都不敢招惹凌莉。”茂山的嘴都要凑到潘亮的耳朵根儿了。
“说我坏话!”凌莉叉着腰,挑眉,一手拧着茂山的耳朵拎起。
“哎呀呀,放手!疼!”茂山假装害怕,不忘对潘亮挤眼,意思在说:“看,我没说错,厉害吧!”。
夜里,凌莉被一阵阵呻吟声惊醒。
是潘亮。
开灯,潘亮右手高举,左手攥住右手腕,抖动着。
“怎么了?”凌莉问。
“疼!手背疼!”
“我看看!”凌莉抓过潘亮右手。
“别动!别动!”潘亮夺回自己右手,一把推开凌莉。倒到床上,“哎呦”喊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凌莉赶忙喊醒父母和弟弟,要把潘亮送医院。
潘亮的情形更坏了,整个右手跟着疼起来。
手并无异样,不红不肿。只是疼。疼得潘亮额头汗珠滚滚,强忍着呻吟,在喉咙口滚动。
“回京!”潘亮吸着气,咬牙做出决定。
凌莉父母弟弟送到村口。瘦小孟婆婆还在村口大槐树下站着。风撩起她花白头发,遮住一只眼,显得诡异。
孟婆婆只是盯着凌莉看,盯得凌莉怕怕的,也搀了潘亮,绕着走。
3,
回京,凌莉安排好儿子,陪着潘亮直奔医院而去。
抽血,化验,拍片,没有任何问题。大夫看不出结果,给不出任何建议。
但是潘亮似乎疼得受不住。
不敢大声喊,只好压抑着从嗓子眼往外呼粗气,呼气的同时跟着发出“啊,啊,疼啊”的混沌声音。
潘亮已经快要失去一个男人的尊严,“疼啊疼啊”哭出声来。回到家,疼痛从右手蔓延到整条右臂。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哭着,叫着,求着,骂着
疼痛让这个男人失去平日里的尊严。
潘亮的父母带着小孙子过来,看到儿子难受痛苦,当时就急了。
尤其是潘亮的妈妈,“回趟老家就成这样啦!不是中邪了吧!”声音里有心疼,也有怨气。
凌莉没吱声。
医院看不了的病,就拜托给菩萨观音大神小仙儿。
潘亮的父母把孙子丢给凌莉,脚下生风,给儿子去寺里庙里烧香磕头求保佑去。
一天过去,潘亮已经站不起来,走不了路。
一个字,疼!
凌莉守着潘亮,心里也疼。没办法,谁也替不了。凌莉不敢抓潘亮的手给她鼓舞,潘亮的右半边身子呈现一种透明的颜色,又不是真的透明。不让碰,轻轻摸一下,他就受不了地嚎叫“疼啊!扎死我啦!”
潘亮已经顾不上他的生意,任凭手机响,疼痛袭来,恨不能砸了手机。
凌莉看见那个电话已经打了一天,执着的,顽强的,不死心,一遍遍打。
凌莉接通了电话,按了免提,潘亮痛苦的嚎叫声穿过话筒,清晰可闻。
电话那端,似乎被吓住了。很久,挂断。
4,
那个女人叫孙瑶瑶,在凌莉的婚姻里插了一脚,凌莉知道的时候,已经有半年之久,但是凌莉知道,他们之间不明不白的关系比这更要久。
凌莉在事业单位上班,对潘亮公司的生意很少过问。但是偶然间,凌莉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公司跟另一个公司合作的项目,每一次都是赔钱的。正常来想,赔钱的买卖是不能做的。但是潘亮做了,还不止一次。凌莉顺带打听了一下,对方公司老总是一个叫孙瑶瑶的女人。据说能量挺大。
能量大是好事,有钱大家一起赚。可是这种亏死对方的合作,凌莉还真没见过。
凌莉动了点手段,经过彻查,终于发现了,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孙瑶瑶离异,私生活不太清白。跟潘亮有过合作之后,两个人郎情妾意,暗度陈仓。生意上坐得手脚,是为两个人日后的生活做铺垫。资产转移,潘亮公司宣告破产,再跟凌莉离婚,不损财,非常完美。
凌莉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心底里一片寒凉。
在永宁寨,凌莉是小伙子们心头爱慕的那多娇艳芙蓉花,是他们心中不可亵渎的神鸟凤凰,飞出永宁村的时候,伤了一寨子小伙子的心。
凌莉心不软,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生活。
她只有走出寨子,才能有新的生活,才能摆脱贫困。
凌莉用功读书,用心揣摩人情,终于修炼成一个才情兼具的女子。
大学毕业后,初次求职就到了潘亮公司,美丽脱俗的凌莉成了潘亮追求的目标。终于两个人结成连理,成家育子,日子过得还算美满。
解开婚姻上的那层纱,凌莉才发现,原来里面早已变质。
凌莉知道自己没能力去抗争,只能暗自寻找解决的办法。
5,
长宁村流传着一个传说。
长宁村紫暗谷生有百草,草草奇异。
其中有草木俗称“肉刺木”,植株矮小,普通如常,茎秆上、叶片下遍布细小白色软毛。断其植株,即死。若偶触碰肌肤,白色细毛刚硬如针,疾入皮肤隐匿,迅速繁衍裂变。随血液遍布人体内,直至抵达心脏,造成心衰而死。
若有触碰者,无可救。
肉刺木细小须毛于十月间成熟,其余时间软毛蛰眠,十月风吹而动。
这是个传说,长宁寨的人没见过谁因不小心碰了肉刺木而死。但是村人信奉先人遗训,十月间不进紫暗谷。
凌莉也没见过因肉刺木致死的人,但是她听奶奶讲过。
村里有个后生五知,对这个传说不屑,十月间放羊去紫暗谷,半个月没事,便放言:肉刺木是骗人的。不想,有一天放羊归来,忽然觉得脚腕疼,半夜里,哀嚎声传遍整个寨子。一天过后,肉刺遍布全身,整个身体无异样,只是肤色变浅,据说是肉刺长满皮肤内里。吃痛不过,哭叫喉咙嘶哑吐血。残喘三天后而亡。
奶奶时常把这个故事讲给凌莉和弟弟,唯恐他们跑去紫暗谷。
凌莉对此事将信将疑。但是,被奶奶的故事所吓,不敢违逆。
直到发现潘亮在生意上所做的手脚,凌莉无奈之中想到肉刺木的传说。
凌莉带潘亮去的就是紫暗谷。
凌莉没见过那种植物,但是,当一株柔弱的,周身遍布细小软毛的植株出现时,凌莉直觉那就是肉刺木。
凌莉让潘亮去摘野酸枣。她看见潘亮伸手时穿过那株肉刺木。凌莉看见肉刺木茎秆上的细毛刺如闻到猎物的兽,尖利细刺如钢针迅疾刺入潘亮右手,隐没不见。凌莉仿佛听见肉刺木的狂欢。
6,
潘亮有气无力躺在床上。
“老婆,救我!”
凌莉心里暗动。不知为什么,凌莉想到孟婆婆。
凌莉毅然买机票,飞回老家。直接打车,奔莽莽群山中的长宁村而去。
远远望见孟婆婆枯瘦的身影,凌莉心里暗生惧怕。
“你来啦!”孟婆婆空瘪的嘴唇蠕动,发出声音。
“孟婆婆,肉刺木无解吗?”
孟婆婆脸上似乎有笑意。
“有。挚爱之人的血,可引出体内肉刺,包好,烧掉。”
这么简单?凌莉暗忖。
“看似简单,没那么简单。”孟婆婆似乎看透了凌莉的心思。
凌莉谢过孟婆婆,转身上车走了。
床前,凌莉用刀比着自己的食指,终于狠心刺下。血,一滴一滴滴在潘亮右手背上。许久,不见改变。
凌莉大惊,难道,自己不是用情至深,挚爱床上这个男人吗?
凌莉掩面。
凌莉求来孙瑶瑶,孙瑶瑶舍下几滴血,依然无果。
凌莉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潘亮,忍不住轻问:“到底,谁挚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