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鬼分两种。因恨而生,郁结戾气,靠吸食精血而活的是厉鬼;爱而无果,思而不见,对世间纯爱心生留恋的的是山鬼。
朱雀村以西百八十里有一座山名为“琅琊”。山下有一间客栈,唤做“往生”。没有人知道这个客栈开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客栈老板是何许人也,更没有人知道这个客栈到底存不存在。因为每个从客栈出来的人的记忆都只停留在进去之前,客栈所做的也不是金银买卖,而是一种交换,用尘世间的烟火气向掌柜的讨一碗酒。
“诶呦哟,这雪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老蔫儿一边关严不知道被风冲开第几次的窗子,一边抱怨。腊月二十八,天气可称得上是酷寒,雨雪朔风摧残下的小客栈更显的残破飘摇,岌岌可危。风雪连续四五日,没有一个客人的客栈冷清的只能听见掌柜的来回踱步的声音,“哒,哒,哒”,走着走着,突然烦躁起来。“左右也是没个客人,索性到里间小憩片刻”,我伸了个懒腰裹了裹大氅,信步走向里间。老蔫儿跟过来问道“掌柜的,要不要把里间的暖炉烧的更旺一点。” 我点了点头,老蔫儿的善解人意总是来得这么及时。
我是苏琴,不才就是这家小店的掌柜的,自打我一千七百多年前开下这间客栈,就成为十里八村客栈行业的龙头企业,毕竟穷乡僻壤的开客栈的也不多,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一个国家要想繁荣强盛,皇帝就不能总换,同理,一个客栈要想做大做强,掌柜的更替也不能过于频繁,幸而我苏琴一口气活了一千七百多年,小店也算是平平稳稳的开了一千七百多年。至于我为什么能活一千多年,准确来说我现在的这种状态不能定义为活着,我是一只山鬼,毕竟有过短暂的为人经历,所以对自己身份的认知一直有些障碍,而作为一只鬼,我也没有什么特长,最擅长的事大概就是长生不老。
其实把小店称为客栈到 有点抬举自己,毕竟只有院落一座,茅屋二三,略显局促,但并不残破。刚开始客栈大小事宜都由掌柜的一手操持,直到碰到了老蔫儿。与老蔫儿的初识也是一副花前月下的好景像。回想三十年前,老蔫儿还是中号蔫儿的时候,也算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成天只知道纸醉金迷,吟诗作对。遇人不淑,被一帮狐朋狗友骗光了家产。酒肉朋友自是不可能伸出援手,红粉知己也纷纷弃他而去,万念俱灰之下,老蔫只能寻至一处山林准备了却此生。人活到这个地步,总会像是突然开了天智一样,不免坐在大石头上哭诉忏悔一番。可巧那日我见月光皎洁,也寻至一处树顶准备邀月对饮,还没坐稳就听见树下有人哭哭啼啼好生煞风景,细听之下,此人虽说聒噪,所言所语却情真意,让人不免悲从中来。于是我便跳下来,苦口婆心规劝一番,好让年轻人重拾活下去的信心。老蔫儿毕竟也是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对于活见鬼这种事情,虽免不了一番惊恐,但是抱着对未知事物的虔诚的敬畏之心,总归是听了我的劝告,活了下去。后来小客栈就多了一个叫老蔫儿的伙计。我漫长乏味的鬼生也算多了一些烟火气。无事的时候和老蔫儿赏雪看花,对弈品茶,生活也添了不少情趣,没事讨论一下”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样的生死问题,也让我多了一点活着的真实感。
刚回忆完往昔峥嵘岁月,老蔫儿也忙活完了店里的活儿,泡了壶茶,给我倒上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雪这么大,今天应该也不会有客人了。”
“四五天没开张了,店里真的是要冷死了,我最近都能感觉到骨髓都在结冰”
“也真是的,作为一只鬼,怎么会这么怕冷呢”
“因为太孤独了吧,有些高处不胜寒呢,哈哈。”
“说真的,我老了,说不准哪天就死了,”老蔫儿,说着竟哽咽了,“可是,你还会千年万年的活下去,看着太阳东升西落,看着世间熙熙攘攘,看着人们从出生变成一堆枯骨,就只是那么一个人孤独的看着。我死之后,还有谁能在你半夜冷饮寒冷而惊醒的时候帮你烧热暖炉呢”
我知道老蔫儿是老了,不是从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知道的,而是从他的字斟句酌,发自肺腑的唠叨中知道的,年过古稀的老蔫儿显然比我这个一千七百多年的窖藏老鬼更有资格谈人生,毕竟他对死亡的感知这么真切,几乎让我感觉到他的生气正慢慢从躯体中抽离,这让我很恐慌。”我也不想这样行尸走肉般的活下去了呀,有时候我会错觉我还是个人,我有真实的肉体,我会感觉饥饿,我还能思考,我是多么像一个人啊,可是我没有知觉,没有味觉,没有感觉,不老不死却活的索然无味。可,即使这样,我依然留恋人世,依然舍不得离开,因为我曾经也在这里鲜活的存在过,爱恨笑嗔痴我都感觉过,人间有味,幽冥苦寒,我不愿意离是因为我还有念想,还在期待。“
”你还在期待什么“
“一个人,一个说好了转世就忘得干干净净的人,一个说好了即使相遇也不打招呼的人。“
“想不到你这老鬼也陷在这世间情爱中。”
“我是陷进去了,因为这段情终究是有缘无分,因为我们之间到底是佛鬼殊途,避都来不及,怎敢谈爱呢。”我摩挲着桌上的古琴,拨弄了一下,老蔫儿曾经问过我,明明不会弹琴,为什么假模假样的放在这一把,我告诉他,因为我想假装自己是个高雅的鬼,毕竟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高雅的兴趣万里挑一。其实不然,之所以会有把琴,只是因为,这把琴是我的宿主,我只是一只被封印在琴里的孤魂野鬼,而我不弹琴也并非不会,而是不愿,因为心会痛。
我饮了一口茶,开始给老蔫儿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当人的短暂经历其实是不快乐的,甚至可以用悲惨形容。新婚,回娘家的路上,被山匪劫持,打死了丈夫,强占了我。母家嫌弃,婆家怨恨,仿佛我就是全天下第一罪人,于是万念俱灰之下,我和老蔫儿一样选择了结束生命,可是老蔫儿遇见了我,而我却没有遇见帮我渡劫的人,所以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厉鬼,因为恨,三魂丢了七魄也没让我消散,我撑着最后一丝残魂在世间飘荡,寻找办婚宴的人家,然后大开杀戒,把内心的怨气撒在新婚夫妇身上,因为我嫉妒,他们比我幸福。那时人们称我燕尔灵持,因为,只要被我碰上的新婚夫妻,他们就没有新婚燕尔,只能共赴黄泉。在这样嗜杀成性的日子里,我为所欲为但是并不快乐,因为我不知道我从何而来,又该归向何处,只是机械的用鲜血来刺激自己麻木的灵魂。我的阴魂一日不散,杀戮就无止境,没有人敢告诉我,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大师,法号了空,他走过很多地方,超度过很多厉鬼亡魂,他的法力很高,却终是没能超度我。为了不让我再去危害人间,只得将我封印到随身携带的琴中。那把琴的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名字叫往生,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和了空大师一起,游历世间,看尽百态。平日他度化亡灵,闲暇时抚琴弄曲,而我收起一身戾气,听大师诵经讲佛,心中也获得些许宁静。
我本以为大师只擅于诵经礼佛,渡化亡魂,没想到大师的琴技却也到了独步超然的地步,每当琴声如高山流水般从他指尖倾泻而出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幻化人形,随着琴声起舞。琴声舞步如同山鸣谷应一般。我和了空相爱了。
自古“女鬼爱书生”而我却爱上了一个要超我度我的佛,他却爱上了一个杀人嗜血的恶魔。挣扎过也犹豫过,却终在这片泥沼中越陷越深。我就是一个嗜血成性的厉鬼,六道中只能打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可为了了空,我发誓回归正道,我甚至希望之前那些罪孽都不是我造下的,这样也会为我们这段本就沉重的禁忌之恋减轻一些负担,可是,这世上有很多种药,唯独没有后悔药。种因得果,了空的功德终究抵不了我的罪孽。可即使这样,我们也仍不愿放手,一错再错。为了爱,我们义无反顾。从此亡命天涯,颠沛流离,但是相依为命,琴瑟和鸣。
就这样过了很久清贫但是安乐的生活。久到我们几乎认为佛都被我们的爱打动了,默许了我们。可我没想到拆散我们的不是佛门的清规戒律,而是琅琊山中的琴魔,他听了了空的琴声之后,就垂涎着封印我的那把琴,了空毕竟是犯戒之人,修行尽毁。琴魔轻而易举的就把琴占为己有。此后琅琊山时常回荡着凄凉萧瑟的琴声。了空大师,因痛失爱琴,郁郁寡欢,不久便去了。那把“往生”也终是哑了。琴魔留着一把哑琴也无用,便将她丢弃在了山林中。,我终是没能见到了空最后一面,听人们说,他是饿死的,死的时候皮包骨的模样让人心疼,可人们打扫他的旧居的时候,发现米缸里还是满的。
琴还在,故人却此生不复相见。我想永生大概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让我痛失爱人,却还要在这世间独活。
我常在想,如果没有我,也许了空早已功德圆满,终日坐在大殿中讲经布道。享有世人的尊敬。如果当时我能洒脱放手,也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所以,我暗下决心,下辈子不见,不恋,不知,不思。可却固执的在这荒山野地里开了客栈,只为人海茫茫,还能再遇,及时他早已将我忘记,就那么过客来去,匆匆一瞥。而我等了一千多年也没再遇见他,我想一定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还没结束。也许是我的忏悔不够虔诚,也许是我的等待不够情深。总之,我就这样固执的一年,十年,千年,万年的等下去。
我长吁了一口气,虽然我经常听故事,可是这还是我第一次给别人讲故事,着实有些疲累。身旁的老蔫儿没动静,想必是睡着了。我推了推他“这么睡容易着凉的,起来去床上睡啊”老蔫儿却头一歪,栽到了地上。
活了一千年,人间的生老病死并不少见,可每次作为局外人,却并不知悲从何来,只是亲属常戚戚,闻着为悲伤,原来那是一种心如刀割的感觉,看着老蔫儿一动不动的 如同一副皮囊一样摊在地上,我竟有点手足无措。只是呆呆的望着老蔫儿,一个劲儿的在那絮絮叨叨“老蔫儿,我们此生缘分尽了,来世你一定要记得来找我呀”,“哦不,千万不要来找我,和鬼作伴委实太过凄惨。”,“可是我会很想你的,我还没和你相处够呢,还没喝够你沏的踏雪寻梅呢”然后我就眼睁睁的看着老蔫的身体中幻化成星星点点的光斑,一点一点消散,飘向天空…..
“妈,你快看啊,有颗星星在缓缓升上来”
“诶,看来又有一个善良的人去世了”
后来,山还是那座山,客栈还是那个客栈,只是客栈里只剩了善抚琴老板娘一人,多了一种名为“往生”的茶,据说这茶喝了之后能记起自己的前世,可是谁知道呢,毕竟出了这件客栈就什么都忘了,
不爱山林景
只被尘缘误。
花开花落自有时,
曲终人散总无续。
留的一人空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