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传奇导演费里尼说:“独处是种特别的能力,有这种能力的人并不多见。我向来羡慕那些拥有内在资源、可以享受独处的人,因为独处给你一个独立空间、一份自由,这些是人们嘴上喊‘要’,实际上却害怕的东西: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比独处更让人惧怕的了。……他们害怕寂静无声,害怕那种剩下自己一人与自我思绪及长篇内心独白独处时的静默。”
很有意思,费里尼接受媒体访问时,曾经一再地说他是如何地害羞、不能适合众人场合,可是即使这样,他仍然不是个真正爱好独处独居的人。
在吵闹与安静之间,究竟要怎样才是真正面对自己?究竟怎样才能感受到那个独立空间与那份自由?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喜欢过团体生活,从来没有习惯过在众人之间。我一直警觉着在众人之间的尴尬与无助无奈。怕成为焦点,怕被挑选出来强迫表演,不管是哪种形式的表演。可是另一方面又很怕被淹没,一点主体的焦虑,一种无法诚实面对自己喜好兴趣的不耐与无聊。
因而理所当然认为自己一定喜欢独处独居。年轻的时候,也的确常常寻找独处独居的机会。从各式各样的关系隙缝里,找到可以不必理谁也不必有谁理我的时刻总是最快乐的。
那时候,开车不见得是要去哪里,而是将一个人将车开在山路间,尤其深夜时分,格外享受。速度中有一种宁静,还有一种介于专注与忘神之间的奇特感觉。一方面专注于操纵轰隆隆吼叫的运动机器,另一方面却又可以在脑海里叫唤出多少平常在错杂生活里无从寻觅的记忆与思考。
简直是心与脑分离独立存在的最佳证明。科学里从来不承认有一颗会感知会思考的心的存在,感知、思考的功能全属脑部。可是几乎每个古老的传统文化里,不论东方或西方,都把心和脑分开处理。这当然可能是个共同的误解。
在胸腔里有个砰砰鼓动的机制,那么明显那么热烈,每个人难免都会问:它到底干嘛这样?尤其是几项主要的情绪反应,几乎都牵涉到心跳的改变,难怪我们会以为:心是为了感情而跳的。不过误解里还是有点道理:有些感官的运作其实是可以分离的,人并不随时随地都是个统一的个体。
不过那种年岁,回头想,独处情况毕竟属于生活中的例外,所以格外珍惜。一个人是否真的喜欢独处,真的有能力独处,要到有了大块独处时间才能确定。当独处变成了常态,独处的时间不再是一丝丝一条条的生活装饰,而是大块大块的基本存在时。本来有太多的记忆与情绪,等着在独处的时间里整理;变成了困窘地必须创造出记忆与情绪,努力填满独处的时间。
活在现代的环境中,有太多方式可以让人逃避独处。即使一个人,也很容易有电视、网络可以陪伴,因而我们往往就少了一分诚实的试验,试验自己究竟拥有多少可堪挖掘的内在资源。
独处会让人听到许多声音。比静默更可怕的是这些来自内心的声音。独处使人脆弱,使人比自己想象的更容易心软、更容易感动。为什么费里尼说:要拥有很多内在资源,才能享受独处?因为真正独处时,就只剩下自己可堪挖掘。
在那么忙碌、那么焦躁的环境里,先别说要慢下来,先试试自己一个人,真正自己独处看看。平常让你忙,让你误以为那就是生活意义的事消失了,只剩下自己,会怎么样呢?
大部分人在独处之后,学会了谦虚。因为真正了解到剥除那些表面繁华,自己原来有多么不堪挖掘。有了这么一份谦虚,人也才有资格具体地、实在地讨论自由、独立。
作者:杨照,本名李明骏,1963年生,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候选人。曾任《明日报》总主笔、远流出版公司编辑部制作总监、台北艺术大学兼任讲师、《新新闻》周报总编辑等职,注有长篇小说《吹萨克斯风的革命者》《大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