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公元二零一四年二月十六日,农历正月十七。大巴山南坡,铁峰山脉,凤凰山缓坡带,重庆开县古月乡梓第村唐家岩。
这一天,是李良开去世后的第七天,也就是常说的头七。
天刚麻麻亮,徐小芳打开家门,唤上家狗大黄,借着微弱的晨光,颤微微往丈夫的墓地走去。
还没走出房前的地坝,徐小芳有些恍惚,感觉有人追了出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丈夫李良开!只见李良开一边把打开电源的手电塞到徐小芳右手里,一边粗声粗气地唠叨着:“都快七十,还当自己是黄花大姑娘呢?我跟你说,你那火眼金睛早就不管用了,绣个鞋垫都费劲把力的,还赶啥子夜路?”
徐小芳停下脚步,伸出左手摸了摸丈夫花白的头发。李良开往后闪躲了一下,粗声粗气地唠叨着:“多大岁数了?怎么还毛手毛脚的?我跟你说,你一个人出门,可得小心点,千万别摔倒了。”
徐小芳笑了笑,没有吭声。她不用看,也不用猜,知道丈夫肯定又是一脸坏笑。这个老头子,眼看快七十的了,还和五十二年前刚结婚时一样爱开玩笑。
“毛手毛脚”这个词,徐小芳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是她的口头禅。从十六岁那年喜欢上李良开开始,只要李良开做出亲热的举动,徐小芳的嘴里准会轻声细语地蹦出这四个字:“讨厌,怎么又毛手毛脚?”“你能不能老实点?总是毛手毛脚的。”“毛手毛脚的家伙,看我怎么收拾你……”
恍惚中,好像又不是徐小芳要出门,而是李良开要出远门,并且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更是他结婚以来第一次较长时间离开相濡以沫半个世纪的妻子。可能是舍不得离开吧,李良开展开双臂,把徐小芳紧紧地搂在怀里。
徐小芳没有闪躲,非常配合地把头埋在丈夫的胸膛上,可嘴里还在轻声细语地絮叨着:“我跟你说,穷家富路,别舍不得花钱。别担心几个孙儿孙女,我会照看好他们。早点回来,一个人守着这个家,我害怕……”
“怕”字说了一半,徐小芳有些哽咽,没再说下去。
李良开松开双臂,抬起右手摸了摸妻子满是皱纹的脸庞,狠下心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徐小芳哭出了声:“路上小心点……”
“妈,您在跟哪个说话?”徐小芳正恍惚着哩,身后突然传来大儿子李源的声音。
“没有跟谁说话啊。”徐小芳知道自己刚才走神了,赶紧进行掩饰,“他们怎么还没出来?今天是你们老汉的头七,说好天一亮一起去给他烧纸的,怎么半天摸不出门?”
“莫急莫急,我催催他们。”李源上前抱了抱母亲,转身大声催促众人,“走了走了,动作麻利点。”
孙儿孙女们都上学去了,田梅也去了月溪场,顶替徐小芳照料孩子们的生活起居,徐小芳只好领着四个儿子、三个儿媳去给丈夫烧头七。
等到达墓地,进行完烧纸、焚香、磕头等程序,天色已经大亮。李源他们着急回去做早饭吃,之后启程回打拼的城市上班。徐小芳不愿就此回家,说要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李远暂无远行的打算,便留下来陪伴母亲。
站在李良开的坟前,母子俩都默不作声。徐小芳望着丈夫的坟茔发呆,李远则顺着不远处的柏树梁往西远眺。
在唐家岩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李远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远望那些山梁。
可能是有些薄雾的缘故,开县境内最大的山脉、远处的一字梁若隐若现。顺着一字梁往回看,大大小小的山梁一道连着一道,高高矮矮,起起伏伏,排列得很有章法,像极了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
岁月荏苒,山河无恙。那一道道横亘在天地之间的连绵山梁,俨然成为连接昨天与今天、历史与现实的纽带或桥梁。风光也好,落魄也罢,谁都只是时光的过客,终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全书完)
2014年11月1日第一稿
2015年12月12日第二稿
2016年5月1日第三稿
【桐言无忌】
渝夫的《越过那道山梁》从一条高压电线的建设与拆迁为主线,从而引发出李良开一路走来的诸多故事,最后以李老患病去世而谢幕。
整幅篇章充满着浓浓的正能量,故事情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可圈可点的人物此起彼伏,可痛可恨的角色亦大有人在。小说运用首尾呼应的写作手法,使文章结构更加完整严谨,含义深刻透彻,情感浓烈深厚,主题突出明了,从而加深印象,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桐言就是其中之一!譬如,读到李老忍痛吃食物后又抠出、世后回归大山怀抱,一间板壁老屋,会让人不由产生景物如旧、人事已非的沧桑之感……
其实生活中可感之物、可触之事实在是太多,可谓是一枝一叶总关情。人生如烟花,不可能永远悬挂天际灿烂如初,只要曾经绚烂过,便不枉此生,正如李老,虽然天空没有留下他划过的痕迹,但是他确实飞过!
世间来往都是客,缘聚缘散终有果。一路走来,每一个季节都有它残缺不全的遗憾,每一个故事都有或多或少的暗伤。情感真真假假,光阴明明暗暗,在这个纷纷扰扰的尘世间,要让自己做到清清楚楚真的不易,唯愿每个人都心中有岸,揣有渡口,度己度他,欢度人生!
渝夫同志的《越过那道山梁》已经圆满收官,感谢各位读者这三个多月的默默陪伴、细细品读、章章点评。尤其是以笑月、龚小平、郑广斌、李延堃、钟贵良等为代表的各位文友、战友、亲友的一路相随,让桐言颇受感动。期待笔者渝夫又有新作问世,期翼朋友们在新文学的大道上异彩绽放、芬芳馥郁!!!
贫瘠的乡愁
(代后记)
一
从三峡大坝出发,沿着江水逆流而上,途径“神女应无恙”的壮美三峡,穿过“高峡出平湖”的万州新城,再翻过海拔近千米的铁峰山,便到了老家一带久负盛名的集市——重庆市开县岳溪镇。
岳溪镇是当下的叫法。二十三年前,我离开故乡到北方当兵,重庆尚未直辖,开县还归四川省万县市管,岳溪镇还叫岳溪区,下辖一镇八乡,十余万人,响当当的副县级单位。那时,老家所在的子弟村还不归岳溪镇管,而是岳溪区胡家乡下辖的九个自然村中的一个。
事实上,对于岳溪镇,对于老屋所在的子弟村赵家岩,包括随继父生活了十多年的花园村岩上,我的记忆大多停留在三十年前,停留在那个温饱尚未解决的贫困年代。
想来是有切身体会,曾经非常喜欢《我热恋的故乡》这首歌,尤其是对“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这段歌词,更是觉得非常契合当时故乡的实际状况。
当年,我并不热恋故乡,甚至连喜欢都说不上。那时的我,和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一心只想好好读书,做梦都想走出大山,彻底远离故土,到外面去闯荡和体验先辈不曾经历的城市生活。
那时的故乡真是贫穷,不仅好多人家吃不饱穿不暖,连田边地坎都是光秃秃的,大到一根杂柴,小到一根松针,全被当作燃料塞进各家各户的灶堂。
面对如此贫瘠的故乡,年轻人避之不及,谈何喜欢或热恋?而我对故乡的牵挂和思念,也是离开故乡多年之后的事了。
二
想来,大多数人都有美化故乡的痼癖,流传甚广的“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也正是对这种现象的生动诠释。
譬如故乡所在的重庆开县,早些年有“金开银万”之说,非常隐晦地把自己凌驾于上级单位、当时的万县地区之上。后来,“帅乡·桔乡·金开县”的口号又喧嚣了好一阵子。如今,“人口大县”“资源大县”“农业大县”“移民大县”等名头,依然叫得很响。
这一切,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国家级贫困县”这个基本事实:一百六十多万人口,泾渭分明的城乡二元结构,既没有完整的工业体系,也没有像样的龙头企业,农业更是依然处于半手工化半机械化状态。唯一值得称道的,或许也就只有五十多万劳务输出人口换来的“全国打工第一县”这一称谓了。
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大移民和“打工经济”的光,开县新县城倒是充满了现代气息,涌向城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但县域经济发展整体滞后这个现实,经济欠发达这顶帽子,显然需要客观冷静地予以对待。
包括老家所在的岳溪镇,尽管号称是全县重点打造的“四个小城市之一”,可从进展缓慢的集镇规划建设、日渐严重的偏远山村空心化现象、进展缓慢的村组公修建硬化等实际情况看,岳溪镇显然成了开县这个欠发达县的欠发达镇。
历史欠账尚未还清,现实差距越拉越大,这或许正是当下中国偏远农村的真实写照。
无意抹黑越来越牵挂、越来越想回去的故乡,最多只能算是无力无助的忧虑罢了。作为一名远方的游子,似乎更适合做一名安静的旁观者,静静远眺故乡的变与不变,默默关注故乡的兴衰起落。
三
我曾经那么强烈厌恶自己的农民身份,甚至抱怨不该投胎做了农民的孩子。上初中时,最大的梦想,莫过于一觉醒来自己脱掉了农民皮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不必再为遥不可及的城镇户口发愁,不必再为无处寻觅的铁饭碗发愁,不必再为永远都干不完的农活流不尽的臭汗发愁。
真正进入城里生活,却发现自己不管怎么努力,还是无法完全融入其中。即使表面光鲜,即使也可以像城里人一样尽享现代文明和舒适生活,但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还是回到依然落后的山乡老家。对于我,那里才是心灵的家园,才是灵魂的故乡。那里虽然还很不发达,还有诸多不便,但却能够带给我内心的平和与安宁。
六年前,无意拜读贾平凹先生的长篇小说《秦腔》,被蕴含其中的浓烈的写不尽的乡音乡情和乡思乡愁深深打动。
这部反映当代中国农村原貌的小说,《秦腔》触及了不少敏感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话题。那些我熟悉的乡村人乡村事,那么真实又那么艺术地出现在小说里,让我感慨,让我深思,让我再次领略了什么叫源自生活而高于生活。
贾先生说:“我决心以这本书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贾先生还说:“树一块碑子,并不是在修一座祠堂,中国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强大,人们从来没有像今天需要活得儒雅……故乡啊,从此失去记忆……”
认真读了两篇《秦腔》,越读越觉得这部小说的深情与伟大。它所展现的不只是真实的农村生活场景,还对变革中的乡土中国所面临的矛盾和迷茫进行了全方位的展现和深入的思索。
掩卷之余,我萌生了写一部反映家乡风貌的长篇小说,着力刻画人性的复杂与觉醒、农民的坚忍与失落、传统乡村的虚假繁荣与逐步衰落,以自己的视角还原当代中国社会的发展与变迁,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工业化城填化进程带给中国农村、农业、农民的巨大冲击。
我无力为故乡立传,我只想以这种方式寄托我对故乡怀念和相思。
四
一个习惯于记流水账的业余文字爱好者,立志要写一部长篇,听起来是一个笑话,落实到行动上则成为一件苦差。
遇到的第一个瓶颈,就是写什么的问题。之前不曾写过,所谓素材、技巧、手法等,全是一张白纸。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从我熟悉的家族恩怨入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既有写实的成份,更有加工的痕迹,尽可能地把传奇性与现实性、故事性与合理性一致起来。
如果仅仅是家族恩怨,显然难以撑起一部长篇的架构,于是才有了因一条高压电线建设与拆迁引发的诸多故事。
在工业化城镇化大潮的冲涮下,传统意义上的山村正在面临被肢解、被吞噬的厄运,农耕文明的支离破碎,故土家园的落败消亡,已然成为包括我的山乡老家在内的中国传统农村的共同命运。
面对浩浩荡荡的时代大潮,我们显然无力改变什么,只能自私地希望工业化城镇化的步伐慢一些,再慢一些,让我们这些游子有时间记住故乡的模样,有时间记录下正在消失的故乡风景。
我不奢望我的故乡以城市的模样融入时代洪流,也不期望以城镇居民的身份望见故乡的山、看见故乡的水,我只希望我记得住故乡的模样,记得住既渐行渐远、又越走越近的乡愁,更我只希望通过我的忠实记录和合理想象,让故乡在文字里永生。
五
写这个长篇,前后用了三年时间。二零一二年初开始收集素材,试着写了若干小小说,算是找找感觉练练笔;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一日正式动笔,之后时断时续;一直到二零一四年十一月一日,才终于完成初稿。
在电脑上敲完最后一个字,猛然发现与当初的设想出入太大,甚至有些南辕北辙,篇幅也由最初计划的六十万字缩水为三十万余字。包括完成初稿后的“冷处理”,放在那里不看不改,就当这事不存在一样;亦包括后来的小修小改,不作结构性调整,尽量保持写作时的原貌。
不管作品质量如何,总算给了自己一个交待。
人活于世,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其实都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别人的评价固然重要,但内心的安宁,或者说尽量做到无愧于心,份量似乎应该更重一些。而这,也是我们立业处世的重要前提之一。给自己一个交待,让内心平静下来,进而善待工作、善待家人、善待亲友。
这个长篇,谈不上结构,也说不上情节,甚至没有完整的故事链条,充斥其中的,只是一些与故乡有关的记忆碎片和生活场景。或者说,它算不得长篇,若干个联系不紧的人物,若干个互不相干的故事,与其说是长篇小说,不如说是我对故乡的思念,对家族历史的一些回顾和拓展。
这样的文字,真怕亵渎了生我养我的故土,更怕辜负了一直关注和支持我的朋友。
谨以此文,寄存无处安处的贫瘠乡愁,祭奠行将老去的梦里山乡。
2015年3月9日写于辽宁沈阳
2016年5月3日改于河北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