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黄雀乍离枝
豆青釉双耳三足炉续上了新进的玉蕤香。
施施然以蔷薇露灌洗,以筛绢拂拭双手。秦牧又摘下二龙抢珠金抹额,递给小厮,“再不必拿出这金银物什。虚张声势,招蜂引蝶罢了。”小厮秦祜唯唯诺诺,阖门退下。
梅清山水的绣屏后,蓦然娉娉袅袅一段身影,“秋娘业已歇在了客栈,欲待夜访。”
徐展衍波笺,顿了半晌,秦牧方才提笔挥毫,“暗中盯梢者可曾安排?”笔套银制鎏金浮雕云龙戏珠纹,缀以孔雀蓝,珐琅錾刻楷书——乌龙水笔。竹笋兼毫轻点琢马圆形端砚砚盒,于衍波笺上行云流水。
娇俏的女声应道:“已安排了冯轲。冬淞楼内精英弟子惟余此人待命。”
秦牧仍是俯身书墨。乌发侧梳半扎,鬓角两绺发丝垂在如意云纹锦衣的胸前。他乍一钩腕顿笔,锋从毫出。“此盯梢者非魏泷不可。”
听闻此话,绣屏后的女子陡然提高了嗓音,“这……魏泷现如今落脚于江府,充作幕僚。况且此时一发千钧,江府暗桩切不可妄动。”
留青竹刻山水搁臂抬起笔来,架在卧仙玉笔搁上。“冬淞之人当是皆为利刃,以嗜血屠戮为己任。利刃锋甚,然则其柄操之于人。如此这般,冬淞之徒便应安于本分,为人所用。魏泷心性好高骛远,不臣之心或已有之,不可早做打算。”
秦牧从紫檀镶八宝印盒中取出艾叶绿狮钮方章,端详了片刻,又道,“精于武艺,又富韬略,实乃冬淞俊彦。性情中人自然为情羁縻。秋笙会使得他知晓自己的刀柄。”秦牧又抬眸望向梅清山水,“无事便退下吧。”
“是。”香风散尽,雅间内归于阒寂。
将衍波笺纳入鳞鸿,秦牧唤候在门口的小厮,“阿祜,将答信送至韩老的锦绣阁罢。”
秦祜纳罕道:“牧爷明知这韩老爷绝非善类,却还应了邀约,偏向虎山行。这是缘何?”
“那便是为何让你收起金抹额的缘故了。皇城脚下,心自惶惶。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去其疑窦,还得去韩府喝上几杯茶。”秦牧负手而立,目光驻在书案上的白玉皮子桃榴佛手。
缙云小住人字五号房内,沾满蜡泪的青瓷灯盏已被我盯了一个时辰。
本以为事事皆虑及,不曾想到秋声斋的快马竟真真一日千里,未时便将我载到了怀州。我意欲隐蔽行事,夜访为上,故枯坐了许久,静待华灯初上。大抵是月上柳梢时分,容易舒头探脑。
独坐幽闭的客房着实闷人得紧,倒教我怪想念红婵的叽叽喳喳。这小妮子万般恳求与我同去,我念及人多事琐,只得拂情婉拒,允诺将那些个珍奇玩意儿多多地替她带来。
思及此处,我打开蓝染包袱取出石青承露囊。抽开琉璃珠结绞编的宽绦子,十几两银子和一块玉如意吊坠赫然映入眼帘。滞留此处至多不过三日,些许银两该是足矣,断然无这玉坠用武之地。
将承露囊细心系在腰间后,我在食案上铺开韩老交付的羊皮地图。前些日子详察此图,恍然所觉玄机不在茜草汁所淋的怀矿,而是在于周边悉皆注明的酒家。以怀矿为中心,两侧酒旗恰成鹤翼阵势。而桃溪路及东路口南北后方各绵延十里的客栈恰成锋矢阵势。锋矢阵为攻阵,后方虚空,便设鹤翼阵包抄。两阵互为照应,共用阵眼乃是怀矿。
因着缙云小住在桃溪路的东路口,故我今晚去桃溪路一探究竟。我卷起羊皮纸放入蓝染包袱中的劲装夹层里。包袱内除此之外,便是一把蛇形匕和一些奇效之用的瓶瓶罐罐。蛇形匕乃精钢锻造,匕身曲折,形如蛇身。刃端分叉,如蛇毒信。我取出匕首贴身藏好,将包袱叠好放于剖开的木枕中。
将油碗内水一饮而尽,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我出了缙云小住。
我是平民女子的装束,不着襦裙,不带纱衣,特特换上云雁细锦衣。不加发簪,不存珠钗,只挽了个寻常不过的垂鬟分肖髻。不搽发油,不佩香囊,只薄施脂粉。故一路的熙攘行人,皆是未曾认出那个名躁皇城的秋娘。
成串红纱灯笼如长龙盘桓桃溪路,灯火辉煌耀如白昼。紧锣密鼓,丝竹盈耳。商贩吆喝与游人嬉笑之声混成一片,隐没在烟火爆竹声中。
卫州白桃、温州瓯柑、河阴石榴、岭南橄榄、河东葡萄、西京雪梨、南京金桃、洛阳嘉庆子密密匝匝摆了沿路一地,光彩闪烁,果香清芬,喜人得紧。又见着金橘玲珑可爱,状若金弹子,流溢精华。我禁不住口内生津,包上一袋,欲待回去细细享用一番。
捧着大袋金橘,忽有一股子酱香味飘来,直引得我饥肠辘辘。又是干果脯、风干牛肉、酱肉烤鸭、鸡杂牛杂、蜜饯果子、冰糖葫芦、糖炒栗子,每份十文钱,统统买来祭五脏庙了。
如此边走边吃,边吃边走,我猛然想起此行本是要察访桃溪路异常之处的。奈何贪恋美食奇玩,生生差点又误了要事。
一路西行,路侧仍是满满当当的商铺。百货琳琅满目,陶瓷杯盘、黄木家具、古董珍玩、盆景花卉、风筝玩偶、衣帽扇帐、面具绣像、头花头绳、剪纸彩灯……一派繁华,并无异样。我择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诸如扇坠、小拨鼓,尽数买下。另拣了三彩釉盆和豇豆红太白尊,吩咐伙计送到缙云小住。本还看中一旱附石盆栽,因着它略显笨重庞大一些,带回秋声斋多有不便,便只好割爱。
人头攒动之处,倒是不少的小贩拉车摇铃,兜售着香茶甜汤、茶食糕点。车担上壶、匙、碗、筷一应俱全。这些个小贩拉着车尽是穿梭于人流涌动之处,在桃溪路留下一串摇铃声。
兀地一阵摇铃在我身后响起,“定胜糕、酒酿饼、松子枣泥麻饼,哥儿姐儿来尝一尝嘞。”这苏式糕点偏又将我的心勾去了,我忙忙喊住小贩,“嘿,买小甜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