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一

　　上海的清晨，太阳出的太晚。薄薄的雾霾混杂着汽车尾气，让人无法放纵呼吸。

　　李锐坐在他的宝马车里，双眼定定地望着窗外。

　　通往虹桥机场的高架路拥堵不堪。他的车如蜗牛般爬行，一如他目前的境况。

　　司机从后视镜观察了一下他落寞的脸。安慰道：“过了这段，情况会好转。”

　　他冷笑着点头。

　　世间事物，无非吉凶悔吝地轮转。

　　一切都会好的，终究会好。关键是我能不能坚持到世界变美好的那天。

　　他是一家百亿估值的互联网公司副总，貌似功成名就。

　　高端的事业，以亿计数的期权，位居上海沿江的豪宅，一辈子用不完的现金。他拥有所有能用物质来定义的成功。

　　但他并不快乐。因为人类除了物质的满足，还有精神的深华。

　　他也觉得自己这么想，实在有些装逼。何况他还是那种逼格很高的人。

　　就在几天前，他了解到自己负责的项目将会被打包出售，明天是合同最后签订的日子。

　　如果听天由命，不去抗争，他的银行账户过几天又会多出几千万的数字。

　　用金钱衡量，是笔好生意。因为付出的代价仅只是失去一份工作。

　　如果失业，我是不是也应该去养猪。用世界上最先进的互联网技术，养中国最好的猪。

　　他不无恶意地想。

　　可他妈的，就算用上吹得再好的技术，还不是做个猪倌。

　　摇了摇头，不能坐以待毙。

　　他的公文包里放着一份计划书。

　　这象是一份挑战书，又象是签订城下之盟的投降条约。

　　在旁人眼中，他象个背叛者。只有他坚信自己是始终坚持初衷的理想主义战士。

　　水仙花般的自恋，可能是他唯一的弱点。

　　互联网时代，一切的道德衡量要么高高在上，严苛得连圣人都望尘莫及，要么卑微低落到毫无底线，等同禽兽。

　　所以他对自己的要求是：不做圣贤，就是禽兽。

　　此时的思绪如脱缰野马，纷繁驳杂。

　　他出身一个高知家庭。从小到大都是学霸，初中拿过上海数学竞赛一等奖和全美数学奥赛金牌。

　　高中保送的北大。

　　大学毕业后留美深造，成为斯坦福的博士。而后任职于美国高盛银行，是当时高盛最年轻的合伙人。

　　他寡淡无味，刻板地过着鲜衣怒马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回到纽约空空荡荡的寓所，忽然扪心自问。我这样活着，为什么？

　　以前的一切，都不像为自己而活，而是生活在别人为他划定的成功界定里。

　　他想为自己理想奋斗，想要造福人类，维护世界和平。

　　为了理想，他抛弃以往的拥有。只身一人，义无反顾的回国创业。

　　靠着从小到大自带的成功光环，通过在母校的几次演讲和一顿略微寒酸的午餐，忽悠了十几个学弟学妹。成立科技公司，做起了互联网搜索引擎项目。

　　那是个互联网激情四射的年代，他也意气风发。在每一次公司内外的演讲中都在反复强调：“我们要做世界上最好的产品。”

　　科技改变世界，梦想创造未来。

　　可惜现实的骨感终究给了他重重一击。

　　当别家公司的二流、三流产品都已成功上市，他还在资本的泥潭苦苦挣扎。

　　看不到希望和出路。

　　最后一位倚重的手下离开时，他茫然失措。

　　象是喃喃自语，又象在无力指责。“为什么会这样？”

　　“你落伍了。”朋友兼手下痛惜地说：“你的完美主义，工程师思维，产品为王的理念，不再适合这个时代。是你拖累了公司。”

　　朋友拿起辞职信，硬塞在他手里。“现在是拼点击率，拼流量，拼资本运作的时代。一切产品的重点不在好，在于快。”

　　“快速的产品，快速的升级换代，快速的融资，快速的市场覆盖，快速地做到行业第一。然后快速的卖掉。”朋友推门走了出去。“一切都是生意，一切都为卖个好价钱。”

　　一声刺耳的音乐打断他的沉思。“来电话啦，来电话啦。”

　　这是他保留不多的一点恶趣味：无聊的电话铃声。

　　看了看来电显示，皱了下眉头。

　　公司董秘的电话。

　　眼前浮现一双洁白修长的大腿，玲珑曲折的身材，一张完美无瑕的脸。

　　眨眨眼睛，清空绮想。

　　他酝酿下情绪，用一种兴奋得略显夸张的语气接起电话。“哈罗，亲爱的Marry。”

　　电话那头传来呆板冷漠的声音。“你好，李总。董事长希望你马上回到公司。”

　　“可是我正在去往机场的路上，这次出差我几天前就在公司的OA上发布了。你确定董事长现在让我回去？”他心里一沉，尽量保持平静的口吻。

　　“董事长希望你尽快回到公司。不然，你会被自动停职。”电话那头传来忙音。

　　“麻痹的。”骂了句粗口。他示意司机在下个出口下高架。

　　这是个艰难的抉择。义无反顾地去机场飞往深圳，那就走上一条鱼死网破的不归路，忍气吞声回公司则避免不了他被人再卖一次的命运。

　　公司的董事长兼CEO老庄是位谦谦君子。象社会学教授更多过象一位企业家。

　　他一直保持着对老庄的尊敬。

　　在他最走投无路的时候，老庄收购了他的公司 。

　　签订并购协议时，他激烈得象个中二青年。一个人在那儿嘀咕报怨，目中无人。仿佛眼前的金主，以后的老板如同泡沫，阳光下显得七彩绚烂。可只要轻轻一碰。砰地破灭。

　　他的命运，也将如泡沫。

　　老庄静静地望着他。离他很近，脸上满是他横飞的唾沫。

　　也不擦，由它自干。

　　当他终于发泄完情绪，拿过杯子喝水时，老庄找到机会给他灌了口鸡汤。

　　“既往不恋，纵情向前。”

　　他猝不及防，下意识的重复了一句。“既往不恋，纵情向前？”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一直稳稳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神情专注望着自己的儒雅男子，一下站了起来，向他伸出手。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老庄那时象个布道的圣人。“我们会是最好的搭档。”

　　我承诺：尊重你秉持的信念，尊重你对产品精益求精的坚持。希望它象你的孩子，伴随公司一起成长。

　　好吧，为了这句话，他死心塌地跟了老庄。一起熬过了互联网寒冬，一起迎来大并购时代。

　　“回公司。”他简单地吩咐了司机。

　　拿起了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嗨！托尼。情况有些变化，我不能来深圳了。”他深吸了口气。

　　从口袋掏出七星牌香烟，打着火。

　　抽烟是在美国养成的习惯，回国后就戒了。戒的轻松无比。有次在飞机上看到本杂志，说成功戒烟的男人都很可怕。因为戒烟如此痛苦，能戒掉说明都是狠人。对自己狠，对别人会更狠。

　　当时哈哈一笑。

　　这两天又开始复吸。瘾头比从前大了许多。

　　深吸一口烟，七星烟醇和淡雅的味道充满口腔。

　　“我希望我们能在电话里敲定这事。托尼，请你联系牛总，我们只有一个小时。”

　　一小时后，他出现在董事长老庄面前。

　　老庄是位四十五六岁的中年人。常年不变的唐装穿在身上，显得儒雅脱尘。

　　紧皱的眉头，紧撇着嘴。表明他在强压怒气。

　　“我需要一个解释。”老庄的眼睛依然明亮。只是在眼底深处有丝疲惫。

　　李锐平静地对望着老庄。“你知道的。我一直反对这次并购。”

　　他找了个椅子坐下，掏出了香烟，点上火。

　　“我可以接受你卖掉搜索引擎这块业务，但不能接受卖给3M公司。”

　　老庄不悦地抽抽鼻子，立起身打开窗。

　　他能容忍李锐的无理，但不能接受他想当婊子还要扭捏的做派。卖给谁不是卖？

　　这是个赢家通吃，剩者为王的年代。

　　李锐负责的产品确实很好。可再好的产品做不到第一，屁都不是。

　　他年长李锐十岁，经历的波折也多。

　　从创业的辈分来讲，他是门户网站这一波的风口，江湖地位更高，考虑问题更全面。

　　内心深处他欣赏李锐，可惜搜索引擎这块在自己公司成了鸡肋。

　　所以，生意就是生意。

　　“这是公司最后的决定。”他寻找着措辞。“这是个痛苦的决定，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3M公司是个好公司，最有可能突破三巨头设下的天花板。

　　如果收购了自己的项目，它就拿下三成以上搜索市场份额，能够在市场老大的腹地撕开个口子。

　　配合公司强势的浏览器，杀毒软件和应用分发，补上短板后凭着他们老大指鹿为马的魄力，公司股价必然扶摇直上。

　　这样的前景刺激了3M公司开出足够诚意的价格。

　　他无法拒绝，不然就是犯罪。

　　但怎么说服眼前人？

　　“你会保有项目百分之二的股权，还有五百万现金。”他淡淡地开出筹码。

　　利益，赤裸裸的利益。

　　为了加强重点，进一步补充道：“是美金。”

　　李锐淡淡一笑。“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

　　凭他这几年在互联网江湖挣下的赫赫声名，如果单飞，三巨头早就准备好1亿美元能随时投给他。

　　“那你想怎么样？”老庄保持着不多的一点耐心。

　　“我希望你能看一下这份合约。”他将一份现打的文件放在桌上。

　　双手抱在胸口，静静地等着答复。

　　老庄不解地拿起翻看，脸色慢慢变得凝重。

　　这是一份2Q公司战略投资的基本条款，价格比3M公司出得更高，条件更好。

　　老庄望着他，深深地相望。

　　“庄总，我们好久没推心置腹地聊天了。”他又掏出七星烟。

　　“这里不准抽烟！”老庄严厉地敲了下桌子。

　　他点点头，将香烟放在鼻子边嗅着。

　　“老庄，这些年来大家变了不少。可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面你说过的话。” 他眯缝起眼。

　　“这几年，你对我没少骂娘，也没少操蛋，我知道世道艰难，大家压力都大。可现在市场好转，我们还有希望。就让我任性操蛋一回行不行？”

　　他将香烟揉碎，扔进面前的茶杯里

　　“老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要是拿了2Q公司的钱我还跟你卖命，你要是把项目卖给3M，我就带着人回复旦校园打游击。”

　　“你麻痹别威胁我。”人淡如菊的老庄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用手抻了一下脸。

　　“来不及了，明天我们会和3M公司签协议。新闻稿已经发出去了。”

　　“一切尽在掌握。”李锐站起身，看看手机上的时间。

　　“下午三点，2Q公司的老总会到上海。如果谈的不错，六点钟香格里拉大酒店会有个盛大的发布会。”

　　他做个鬼脸，转身往门外走去。

　　老庄面无表情，按下桌上的呼叫器。“陈女士，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下午六点，上海香格里拉大宴会厅。

　　一场让IT界目瞪口呆的发布会顺利召开。

　　新闻内容引发轰动，完美体现了翻云覆雨在现实中的诠释。

　　对3M公司来说，事件让它明白了一个真理：煮熟的鸭子，如果不好好看着，会插上翅膀飞走。

　　这是所有媒体人的狂欢日。所有人都其中找到了各自的新闻要素。神反转，才有新闻的意义。

　　晚上九点，香格里拉大酒店。

　　李锐拿着杯鸡尾酒，一个人站在豪华宴会的角落。

　　繁华落尽，却找不到希望看见的人。

　　老庄已有五六分的酒意，避开了蜂拥的媒体，向他走来。

　　拿着红酒杯碰了下他的杯子。干杯！

　　“是笔好生意。”老庄意犹未尽的舔了下嘴，八二年的拉菲。

　　“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和3M公司合作？”

　　李锐耸耸肩：“3M是个很有战斗力的公司。如果他们做得更有底线，我会尊敬它。”

        我的理想，虽然所余不多。但也不希望被人拿去放在脚下践踏。

　　老庄摇头。开心的日子，他不想谈论引起争论的话题。

　　犹豫了下，他轻声地说：“晓娟今天辞职了。”

        陈晓娟是公司董秘。

　　李锐的眼光锐利起来。虽然有所预料，心口还是有些痛。

　　“这件事和她无关。”他有点无力地说。

　　“我知道，3M公司的具体条款是她泄露给你的吧。”老庄有点烦躁。“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