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辰仍是闭目品茶,这时喝了一口咽下半口,剩了半口只在嗓子间滚来漱去,他又微微摇头,显得十分享受。良久,方咽下这半口茶,睁眼看着杨慎,满脸含春道:“一杯好茶,两卷闲书,还是家居度日逍遥啊。我在京里,就从没喝过如修撰家里这样好茶,真是入口回甘,滋味悠长。”这茶其实一般,只是杨慎赐予家里有用下人的,他心里恼恨锦衣卫随便杀人,婢女上茶时吩咐过只用这普通红茶便是。这时听朱辰如此说,脸上也不由稍稍变色,心道如此终不是待客之道,向朱辰微笑道:“原来佥事也是好喝茶的。我家里还有些峨眉绝顶雪芽,待会佥事走时,可与安千户每人带些去。”
朱辰笑的灿烂,道:“如此,那承修撰情了!修撰家里,如这茶般,自有些宝贝物事,想拿出来给大家看看,那是修撰大方人情,不想拿出来,也是道理,谁还敢抢了修撰的?我们锦衣卫强横夺人物事,都是民间传闻,事实上本卫刑法森严,哪敢行此枉法夺理的事?就有那么一二个妄人,也岂敢冒犯宰相门庭,状元家里?”
杨慎听他这话,脸色一时凝重起来,心道这人说话厉害的很啊!正要与他回话时,又听朱辰道:“修撰莫急,朱某还有话说。不知修撰可有闲暇,听些故事?”杨慎一愣,问道:“什么故事?”朱辰却不急,又要端茶碗喝茶时,却发现碗中茶水已尽了。他悠哉等了三十多岁婢女换了新茶,看碗中碧绿清茶,又是微微一笑,摇头啜饮,好一番回味,方道:“朱某口拙,得好茶润了,故事才讲的精彩。”杨慎心说,你若口拙,这世上还有会说话的人么?也不言语,等他讲故事来。
“今上五年庚申,安化庶人寘鐇乱时,”他嘴角含春,微微俯身,用手拍着膝盖,就像三家村里向儿童说三国的夫子教授一般,缓缓道来:“有宁夏卫生员孙景文孟彬为之助逆谋划,又有巫王九儿降神。修撰知道,寘鐇之乱,一干众人都是下了诏狱的,供词有文书记录,朱某恰执掌本卫文书事务,孙景文孟彬们无知之辈,不去说他了,只供词里王九儿降神语说的有趣,道是‘叔做父,父做叔,胡为世间老天子?’那王九儿降的是鹦鹉神,说是天上玉皇大帝驾前白玉鹦鹉托生在她身上,那白玉鹦鹉也有个说道,是神仙里极有身份的,叫什么五子七煞。安化庶人自然以为他是那老天子了。”
朱辰又喝一杯茶,仍是徐徐道来:“十四年六月丙子,宁庶人宸濠叛,他的党羽,有举人刘养正为谋,又有鄱阳湖贼首杨子乔及剧盗杨清、李甫、王儒、闵十一、凌二十四等,号称‘把势’,还有李士实、王春、刘吉、万锐等等,为之羽翼。这些宵小,终不免解上京西四牌楼前千刀万剐了,也不去说他们。只说宸濠叛前,还有术士‘三李’,李自然、李日芳、李不知,李自然妄称天命,说庶人宸濠必当天子,李日芳谓南昌城东南隅有天子气,庶人宸濠遂于该处建阳春书院,僭称离宫。李自然、李日芳现已就逮,终是死鬼,只这李不知,他见宸濠,还在李自然、李日芳前,先帝十二年宁庶人刚袭封的时候,其时,李不知只说几句谚语,道是‘光如雷,豕生象,叔父皇帝,谁真谁幻?’就飘然而去。后今上即位元年正月辛丑,凤阳有红光发,与日同色,声震如雷;江西有豕生象。凤阳那是咱大明肇始,高皇帝祖居的地方,光发雷震,猪生大象又出在宁庶人袭封地周边,他不免以为李不知预言是真,祥兆频出,按诸王世系他又是今上叔父辈,做梦都想着当那真皇帝了。这李不知后终不可查,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到何而去,他的名字言语也只在宁庶人一老内官供状里简略说过,说他自称是什么五子七煞门下,仅此一见,再没听过;李不知这名字倒也谐趣,你不知、我不知,谁人可知?大是可人耳!”
安化王寘鐇、宁王宸濠叛乱,都是正德年间震惊天下的大事,朱辰却只娓娓道来,如说邻家兄弟析产、叔侄分家等等闲事,又说王九儿降神语有趣、李不知名字谐趣大是可人,这种话都有些忌讳不可说之处,他却并无顾忌,就如听到街谈巷议什么可乐事一般,微微笑着,眼神有忍俊不禁之意。杨慎却越听越是脸色凝重,待要问时,朱辰微微摇头,道:“修撰还是心急。故事才刚开头,还有枝节蔓延处呢。”又喝一口茶,闭目回味了,方道:“不知承天门外千步廊西侧五军都督府旁本卫衙门修撰去过不?若没去过,下次可去,只说访我即可。我办公地方,就在本卫衙门北边一个小跨院里本卫佥事房中,跨院幽静,有两棵大柏树,我前任又雅致,两树中间,多年经营,用了些太湖石垒了个假山出来,正在佥事房我办公处正南,我日常埋头本卫往来文书及历年来积压下犯人行状和犯事供状,有时乏了,喝口浓茶,抬头就见透光嶙峋假山,颇有陶靖节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妙呢。靖节公‘隐逸之宗’,我辈俗人,当然只能想其风致了,只是他又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倒与我下的功夫有些同趣之妙呢!”
他这些话说来,竟又像与人谈诗论词一般,混若无意,只说雅趣;又喝一口茶,继续道:“佥事房中历年积压下来的犯人行状和犯事供状,堆积如山,我于这些故纸堆里,寻踪觅迹,说不得也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也有些‘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的烦恼,但终于让我在那些荒草般故纸堆里找出来些豆蔓瓜葛,呵呵,修撰你是不知,那时我的欣喜啊,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杨慎心想,听这朱辰说话,真让人“急病人遇到慢郎中”,抓心挠肺,可不急杀人也!哼哼,这厂卫屠夫,也说什么“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陶靖节就是性子再恬淡,听了这话,怕不也要活过来啐他一口!虽然心急,但他有涵养,只是微闭目听着,安赤儿也敛眉低目,只是如沉思状,水虎上人却急躁喊道:“老朱,你怎么也跟那些酸秀才一样,缠七绕八,云里雾里都说些什么?你只管说那宝贝事,还有什么贼匪与状元……老爷瓜葛诸般事来,闲扯什么?要听书时,京城里自有女先生讲,既能听还能看那白净小脸儿,你这胖脸,要说书也没人听的!”
“国师莫急!昔日我也中过秀才,有些酸气自是正理,”水虎上人说话端得无理,朱辰却如未听,仍是嘴角含春微笑道:“宝贝是修撰宝贝,我等自然无缘,说它干什么?至于贼匪,修撰家宰相门庭、御赐门户,又怎么会与他们有什么瓜葛?国师这话,以后提也别提了!”水虎上人又瞪眼想要说话时,就见旁边安赤儿却瞪着他,他哼哼几声,将话咽回嗓子,又斜歪了身子,当听书般只听朱辰继续讲来。
朱辰又喝口茶道:“不过国师话中也有有理处,我说话也确实繁杂了!”他突然直起身子,如背书般道:“今上四年秋九月,河北盗刘六刘七杨虎等,自京畿起事,发难于霸州,入河南转山东,后又自济北掠回京畿,南窥徐、宿,后又由邳流豫,由豫流楚,逾楚窥吴,致三江震动,天门京口间乡野并一些小县城俱为之残破。后辽东兵、大同兵、宣府兵皆出,聚天下力方削平此股盗匪,然已至来年七月,近一年里,这股盗匪流转荼毒五省,百姓生灵鱼肉糜烂。
“刘六刘七等未起时,本是河北‘响马盗’大头领张茂结义兄弟,当时有道士说他们‘五子临凡,七煞结义,帝位有叔父之变,此正英雄用事之时’。
“四年十二月,蜀盗蓝廷瑞称顺天王,鄢本恕称刮地王,廖慧称扫地王,六年春正月,蜀中江津贼曹甫称顺天王……蜀中群道之乱,攻围县治,纵横乡野,历四五年,九年春方全数平定。其间,修撰与令尊大学士石斋老大人丁忧在家,听说有一股盗匪围新都时修撰还为城防颇出谋划策尽了些力,想必对蜀盗事,所知极为周祥了吧?只是修撰可知,蜀盗刚起时,有巫女起灵,说蓝、鄢、廖、曹等人,神旨云‘帝京有叔父之变,蜀中得于闻焉’,又有道士来往几人间,为之勾通消息,只说‘七煞门下,好汉当道;杀令一起,四方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