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知道易卜生,是读鲁迅的杂文《娜拉走后怎样》。在文章里,鲁迅探讨了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娜拉出走之后,她的命运会怎样?
“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在男权主导的社会里,勇于出走的娜拉,她的结局会好吗?
这个娜拉,便是出自易卜生的话剧《玩偶之家》。
事实上,是鲁迅把这位挪威戏剧家带进了中国人的视野。随后,在以鲁迅、胡适为代表的新青年派介绍易卜生的过程中,戏剧界出现了“易卜生热”。
胡适的《终身大事》、欧阳予倩的《泼妇》,包括洪深、田汉、郭沫若和曹禺等人的剧作,都受到易卜生的影响。远在挪威的易卜生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他的作品催生了中国的戏剧。
易卜生是现代散文剧的创始人,他的一生创作过很多戏剧作品,经典作品有诗剧《彼尔·京特》;社会悲剧《玩偶之家》、《人民公敌》;象征剧《野鸭》等等,是继莎士比亚、莫里哀之后的第三个戏剧高峰。
易卜生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他的作品塑造了很多积极追求理想的人物形象。
《布朗德》中布朗德牧师高喊“全有或全无”的口号,为理想而献身;《培尔·金特》中浪荡子金特在“圣洁的女人”索尔维格的感化下,获得新生;《玩偶之家》中娜拉认识到丈夫自私无情、自己玩偶般的家庭地位后,愤然出走,象征人性的觉醒。
在这些剧里,无论是题材的选择、主题的表现、人物的塑造,还是细节的描绘,都凸显了积极的人道主义理想和强烈的社会批判锋芒。易卜生以一种大而无畏的“人道主义”去描绘乌托邦的伦理道德理想,后来它被称为“易卜生主义”。
尽管生活困难重重,尽管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完美,但毫无疑问易卜生对于他们这种追求理想的行为和精神是赞赏的,给人以希望。
但《野鸭》却是一部颠覆性的作品。在这部剧里,易卜生亲手粉碎了充满理想的“易卜生主义”,将血淋淋的生活暴露出来,然后质问你:这就是你追求的理想?为什么你要打破这份平静,让我的生活支离破碎?
五幕悲喜剧《野鸭》的剧情围绕两个家庭展开:工商业资本家老威利和儿子格瑞格斯一家;照相馆老板雅尔马和父亲老艾克达尔中尉、妻子基纳和女儿海特维格一家。
格瑞格斯不耻于父亲的卑劣行径,也不忍心儿时伙伴雅尔马一直活在谎言中,决心按照自己“理想的要求”行事,试图解救雅尔马。格瑞格斯的“理想”击碎了雅尔马平凡又平静的生活,给雅尔马家带来一片混乱以及女儿自杀的惨剧。
创作《野鸭》时,易卜生不再是那个理想主义者,反而将剧中“真理”的宣传者格瑞格斯置于被嘲讽的地位,展现出平常人的真实生活状态,以此对所谓生活的理想提出怀疑。
这部剧在当时显然很难被大众接受。某些批评家称该剧让人摸不着头脑,“人们竭尽所能地要去弄明白易卜生的意图,却茫然不知其所向。”
其实,他在该剧发表之前写给他的出版人的信中就提到:他的《野鸭》,无论是主题还是技巧,都有新的突破,会给年轻的戏剧家们以新的滋养,也会给批评家们以争论和评析的新材料;而这正是他所期望和喜悦的。
易卜生所说的“新的突破”,或许是将关注的焦点从社会问题转移到人的心灵上。一方面,易卜生对自己过去高喊的理想主义提出了质疑,格瑞格斯的理想行为给雅尔马原本平静的生活带来巨大麻烦;我们真的应该用自己的理想去衡量别人吗?别人真的有必要为我们的理想付出代价吗?
而另一方面,易卜生又直指人的心灵:雅尔马在成长过程中受过打击和创伤,明显不适应成人世界的生活,而他的所作所为总是在逃避责任;不论是为人夫、为人父,还是为人子,以及摄影家或发明家等等,他都是半心半意,得过且过,难以够格,而且随时可以退下阵来。在易卜生看来,他是典型的现代人代表,浑身充满了“野鸭气息”。
《野鸭》是易卜生所有戏剧创作中颇令人困惑和茫然的一部作品,它传达了一个主题: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时时处处都充盈着由各种谎言和假象所构成的幻景;我们陶醉和浸淫其间,只要没有人来捅破它的虚幻性,生活还是可以平静而快乐的。
我们每个人都是“野鸭”,胆小、怯弱,对陌生的环境和未知的一切充满应激性,沉醉在舒适而哪怕是假象的生活里,长醉不愿醒。
最后,其实我想问:
如果是你,你愿意活在平静美好的生活假象里,还是愿意壮士断腕,击碎理想的生活再血淋淋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