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姥姥已经离世二十年了,最近常常想起姥姥来。
去年暑假带孩子去海边玩,下火车后离我们要去的海边小镇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为了节约时间我们搭了辆出租车。老家离那个小镇大约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没有了牵挂的人、牵挂的事,即便火车、高速交通很方便,我也很多年没回老家。坐在出租车上,当家乡特有的丘陵地貌展现在眼前,熟悉的风景、物产从窗外掠过,我的心绪不断起伏,不知怎的,一下子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姥姥,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以为姥姥已经慢慢从我的记忆中飘走被我淡忘了,可是没有,因为那处记忆中仍存有我最深最深的情感,那一路我都沉浸在回忆中不愿意开口说话。姥姥死后被葬在老家,我一次也没去过她坟前,她刚走不久有几次机会路过那里,我提出的要求被父母拒绝,理由是坟在山上路不熟不好找,也就作罢,再后来,回老家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姥姥只会在我的梦中出现。没能去坟前祭奠姥姥一直是我引以为憾的事情。
三岁以后姥姥每次带表弟离开时我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已经远去多时了,但是对姥姥的依恋一天也没有减少过。和姥姥在一起时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她讲过去的故事,我如此醉心于听故事,以致于姥姥还有剪纸、做女红的好手艺我当时都没有兴趣去学。印象深刻的是从十一二岁开始,我们家终于搬到和舅舅家同一个地方住了,那个年龄我开始在心里暗暗和母亲对抗,苦闷不已,姥姥的故事进入我的生活中成为我成长记忆中极重要的一部分,很大程度上慰藉了我那颗被尘封已久的心。姥姥喜欢给我讲故事,因为我是她最忠实的听众,她讲故事娓娓道来,每次讲的有新故事也有重复的,每个故事都让我沉醉其中百听不厌。生活的艰难带给姥姥一生的有很多说不出的苦,她对过去的日子有抱怨、也有无奈,这些她讲故事时从不回避,但很少去评判人、事的对与错,故事发生的缘由始末、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一一呈现出,待我自己去品味。透过她的讲述,故事中的人、事、物与我的记忆共存,让我百般品味人世间的沧桑,我人坐在姥姥身旁,心却在故事中游历。姥姥的故事中有她童年的成长快乐、有她成家后的居家生活、有躲避日本人的战乱经历、有养育孩子的艰苦岁月、有解放前后的农村现状、有特殊年代的人性百态……透过那些课本上学不到的历史知识、人生哲学,为成长中的我打开了另一扇窗户,让我知道在妈妈的“标准模式”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另一番人生,另一种苦乐。大约十四岁时因为爸爸工作的原因我们又要搬家了,当被告知这一消息时我只问了一句话:那我姥姥呢(能跟我们一同搬家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我才算放下心来。大概那个时候如果没有姥姥和故事常伴左右对我来讲是比失去同龄伙伴更悲催的事情吧。跟着妈妈去看姥姥的时候,每次听故事都意犹未尽,因为在有限的时间内我会大大地放松,倚仗着姥姥的“撑腰”任性一下,和表弟玩一会儿,往往故事还没听尽兴就会被妈妈催着离开,上世纪八十年代家里的生活条件不是很富裕,姥姥有时也会很为难不免对表弟偏心,我即便看到了也不会太放在心上,因为在我心里得到姥姥给予的关爱呵护已足以抵消掉小孩子想得到那点儿吃食的渴望;年龄再大些可以坐公交车去看姥姥就方便多了,姥姥每年也会到我们家住一段时间,我就更能缠着姥姥讲故事了,那是一段属于我和姥姥的幸福时光;在姥姥的故事时光机中我日渐成长,姥姥则慢慢步入衰老,听姥姥讲故事那么多年很多都已经烂熟于心了,十六七岁再听时每次都会以我的呼呼大睡结束,每次姥姥都会喊着我的乳名叫醒我然后抹下嘴角叹口气说:又睡了!老了!说的故事没人听了。听姥姥这么一说,我心里会无比地内疚、后悔,可是下一次再听时两个眼皮还会不听话地打架。那些年哥哥没听过那么多故事,在姥姥身边长大的表弟没好好听故事,其他成人听时也是心不在焉,只有我是姥姥讲故事时最忠实的听众,也只有我在时姥姥的话匣子才会痛快地打开,我从姥姥的故事中吸收到精神营养,姥姥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排解她无人能理解的孤独,看到姥姥的失落神情我能体会的到却不知怎么办才好。听故事时愿意睡觉的原因之一就是呆在姥姥身边我最放松,在妈妈跟前我等到的永远是“不能这样做、不要那样做、做的不对……”等等的指令或评判,同一个我在姥姥嘴里却会被夸上天。那时父亲整天忙于工作也无暇关注到我,我的童年、青少年时期在极度压抑的环境中度过,既没有变抑郁,也没有神经质,大概姥姥和她的故事给我的精神支撑功不可没;青春期的我性格越来越内向,对外不善于与同学交往,姥姥的故事无疑担当了我成长中贴心的好伙伴;那些年是姥姥故事的滋养极大地丰富了我的内心世界,使我有幸没有成长为一个麻木、毫无感知力的人。直到我十七岁当兵离家进入纷繁复杂的社会,姥姥的“故事汇”才告一段落。
姥姥生病住院那年,我们家已经搬离舅舅所在的城市了,妈妈、姨妈都赶回去照顾姥姥。姥姥在医院住了四十天,爸爸和我回去看过她一次,那时她还能说话,答应我爸等她病好后就去我们家长住养老,因为之前那几年每次回去看姥姥时她都不忍拒绝我,会当面答应着要去我家住却始终不成行。那个年龄我对死亡没有什么切身感受,天真地以为真能如我所愿不久就能和姥姥团聚,虽然姥姥那时已经八十多岁,但是身体还算硬朗,糊里糊涂的哪知那竟是和姥姥的最后一面,周围人当时大概都知道姥姥的病情,可是没有人对我说实情,他们觉得没必要吧,甚至姥姥是如何生病的也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复我,一句“年纪大了”一笔带过。姥姥带过的几个孩子中只有我时时表露出对她的依恋感最强,可是我的情感永远不被看见,永远无人理解,他们总把我当孩子看,完全无视我对姥姥的感情有多深,姥姥的生病对我的打击有多大,我只能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按照他们的安排去“孝顺”。爸爸生前会偶尔和我谈起姥姥的往事,他知道我和姥姥的感情极好,那时也仅仅理解为女孩子对姥姥的孝顺,写出来这些文字我才明白那些年因为有姥姥我的成长期才没有变的一片灰暗,那些年在我心里姥姥部分地充当了母亲的角色啊!再后来爸爸工作忙抽不出空回去探望,再后来等来的却是姥姥离世的消息,下葬时我和爸爸没有赶回去。没有告别,没有痛哭,姥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留下的只有惯常忌日的祭奠和家里日显沉闷的气氛,我和姥姥之间的感情链就这样断开了。
故事写得越多,对自己的认识越清澈。写完与姥姥之间的故事,一条对“母亲”、“亲密关系”的认知链在我面前展开。婴儿期的我与妈妈没有过亲密接触,却与姥姥建立了母女的亲密联接。为什么那七年间与姥姥一次次地分离我都会痛苦、绝望到极点,那是一个孩子在一次次体验被抛弃的感觉,为什么二十多年间我对姥姥的依恋感那么重,不仅仅是受故事的吸引,原来姥姥就是我心目中理想母亲的化身。那些年中一次次无情地绝望地体验分离的痛苦对我成年后的人际交往、情感世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十岁以后的我在人际世界中越来越沉默,不愿意对别人袒露心声,不愿意与别人贴心交流,我厌烦别人的讨好交往模式,因为小时候我表现得乖、懂事,都不能避免被无情地与姥姥分离,所有的这些与外部世界的断裂不仅仅是妈妈的打、妈妈的控制造成的,我一直像个失爱的孤儿独自生活在冷漠的成人世界里。
原来我心中的母亲已死去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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