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高校附属医院的澡房里,海雁略忧略伤地道:“唉,昨晚睡觉心里忐忑极了,大半夜的,护士医生那一阵杂乱地脚步声,把我的心悬得老高老高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梳子理着自己的发丝,一旁的田婶接过话茬:“唉,人生啊,就那么回事,能有什么办法,到了这里跟进了鬼门关一样,提心吊胆地活着。”田婶毕竟是年长,总能把悲观的事情看开些,每次听她那一句:就那么回事,总会不由得联想到王蒙的小说《组织部里来了个年轻人》中刘世吾那个人物形象,他也喜欢说“就那么回事”,呵,才想起,田婶和王蒙是一个地方的,都是河北人,但田婶的口头禅或许仅限于表示对现实无奈地接受,而刘世吾则更深层次地表现了他看透一切,极端冷漠,革命意志严重衰退的官僚主义作风。相比之,偶有时候会接受田婶“就那么回事”自我解謿一下、来点阿Q精神。
小小的一个澡房,常常挤着好几个陪护病人的家属,她们总喜欢一边搓着身子,一边没话找话来充实一下这无奈得连空气都被失去自由一般的生活。于是,医院里的大夫、护士,病房里的病人、陪护病人的家属都成了她们“茶余饭后”所谈论的对象。像海雁刚提及的昨晚之事,在这个高危病房里已司空见惯,有时候一天里早、中、晚都会各走一个,心都没办法再慌了,麻木得连麻木都无法再去体会。
海雁所陪护的对象是她的男朋友,28岁年纪轻轻被确诊为恶性肿瘤nk/t型细胞病毒,堪称绝症。而田婶家的则是一儿子,白血病,都是需要骨髓移植才可医治的。而骨髓移植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知道这其中之艰难,也并非是万全之策啊,常常人财两空。
这一天,又是护士发慈悲之日,允许陪护病人的家属到澡房洗澡。田婶手拿搓布帮海雁在搓背,一边在听海雁嘟哝着:“你说,前几天才好好的人,咋说没就没了呢,还以为他是咱们这儿恢复得最快的一个了,唉,心揪极了。”海雁叹息着,仿佛也在叹息着自己。
田婶摇了摇头并长长地叹了一声:“唉!”这一声,好沉好重,顿时把澡房里所有洗澡的人都给震摄了,眼球不约而同地朝田婶投了过来,投到了海雁的身子,可田婶此时嘴巴却僵硬着,思绪仿佛需要理一理似的,又像在酝酿用词一般,最后嗫嚅着道:“真是的,他那老婆,就是在前几天还跟着他斗嘴,不知是何缘故,冰厢里他爱吃的食物偏偏取出来当着他的面一件件地扔到垃圾篓里,我们上前劝抯都没用,他呢,也赌气地把针头给拨了,血洒了一地,闹腾得连大夫、护士都来了。唉,你说,咱们陪护的不就是图个他们早日能康复回家吗?咋就整出这一出呢。”田婶慢且悠地说着,还伴着啜泣的嗓音,直至于中途需休场吞了口唾液抹了把眼泪后,缓了缓气息才能接着说:“这姑娘好傻,唉!咱可不能学她,先一心一意地把病治好才是正经,心情要平和地服伺他们才是啊。”
其他的人也齐口同声道:“就是啊,安安心心地把病治好早日回家。”
海雁挺直身子,朝水龙头冲了冲田婶刚帮忙搓过的后背,身子舒爽极了,像背了几十斤重的担子刚御下后般轻松。“选择了就得勇敢去面对。”海雁像是对旁人又像是嘱咐自己一样的说,坚定且有神的眼睛满满的自信呵。这善良又美丽的姑娘,上帝呵,无论如何你是怎么也动摇不了她放弃的决心。
“海雁,你知道吗?3号病床的姑娘回去了,托辞是父亲生病,得回家照料,其实啊,只是个借口,她男朋友要进行骨髓移植,而手术前需进行大剂量的化疗和放疗,据说就算是手术成功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退一万步想,就是怀了孩子能生下来也是个不健康的。昨晚,看她一个人在楼道里哭,还以为是心痛病人之故,上前去安慰了一番。今早起来就听她男朋友的母亲说,回家去了。我看呀,八成是不会再回来咯。”田婶仍以那种“就那么回事”的沉着姿态慢慢叙说着,神情看似很丰富,但却能异常地平静。
海雁静静地听着,不发表任何言语,听着其他人对那姑娘的贬斥,她默默地搓着、洗着身子,人生百态,小小的一个血液病房,皆尽演着。此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坚持,坚持,只有坚持才能胜利!”抬起头看看周围,她们各搓各的身体,压根就没人跟她说话,奇怪的声音不知从何处来,定了定神,低下头仍然搓洗着,可同样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和你的爱情永远都如山花般烂漫,在你有生之年里,给予你爱,给予你温暖,陪着你,不离不弃。”她再次定了定神也叹了一声:“唉!是山是水,走就是了。”
临近春节,田婶的儿子术后恢复正常可回家调养去了,往后只需每个月按时来检查即可,海雁帮忙整理着他们的行李,为他们高兴之余,想起男朋友的病,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又崩得紧紧的。
田婶走了,附近城市的、当地的病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回去过年,病房里忽然空荡了好多,能与之交谈的没几个,每天除了安慰他、呵护着他的心灵外,偶尔的洗澡也没再太多的言语,家人的电话频繁地打着,问候着,关心着,日子却一天一天掐算着过了下来。
田婶走后的大概半年多,海雁男朋友的病急剧恶化,一块块的淤血从肛门里挤出,最后,他痛苦地、拼出最后的力量握着海雁的手:“你一定要写......感恩有你......你是我心中的......雁......”
泣不成声,语不成句。人世间最悲痛的爱情莫过于此,相爱却不能相守。
走离病房,走过澡房,在家人的搀扶下,海雁离开了这座只有伤和痛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