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先生在给蔡崇达的《皮囊》做序的时候，曾写过这样的话：”自70后起，在文学书写中，父亲就失踪了，不是去了远方就是面目模糊，他不再是被尊敬、畏惧、审视、反抗的对象，他直接被屏蔽，被搁置在一团模糊的阴影里“。
这段话触动了我。我记忆中的父亲形象早已蒙尘许久，是时候该为父亲写点什么了。
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是小时候能把你举得很高很高，抱着你旋转，口口声声喊你“小公主”吗？还是等你放学回家就为你做上一大桌子的菜？还是要钱的时候不等你开口，就主动塞钱给你？亦或者是不需要母亲的吩咐，就把整个家庭打理的紧紧有条？
我的父亲不是这个样子。他像个没长大的小孩，或是说他早已成年的身体里住进了一个懵懂的小孩。
他不知道怎么做父亲。
我的记忆中父亲总是缺席的，出生的时候不再，上小学、初中、高中的时候他统统不再，送我上大学那年，是他跟母亲一起的，然后那天晚上他们就一起坐上前往他们打工城市的火车。
我对他的印象也不怎么深刻，通常的日子里，觉得父亲在不在都没什么两样，还是一样的玩耍，一样吃饭、一样睡觉，可是过年的时候，他是一定要出现的，因为别人的父亲都回来了啊。
父亲归来的时光，是母亲最为开心的时候，于是我们也跟着开心起来，摔坏了小东西不会挨打了，也不会无缘无故挨骂了。在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偷翻他带回来的行李箱，看看有没有零钱以及好玩的东西。我至今都记得父亲行李箱的味道，这种味道一出现，我就知道是父亲回家了。
后来，我自己坐火车的时候，才发现那种味道就是火车上人潮的味道。
父亲年轻的时候在武汉做装修，后来又跟着村里人到了西宁，一干就是15年。他年轻的时候的确风光——长得帅气，又很能挣钱，在80年代我们家是村里第一个用上电视机、录音机、凤凰牌自行车的。
可他人生唯一的败笔就是没有儿子。
儿子像个魔咒，困住了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是这样传统而封建的思想束缚住了他一生。爷爷奶奶的埋怨、村里人的指指点点、亲戚的假意劝说，使得父亲离这个家庭是越来越远，渐渐的他迷上了赌博。
我曾见过他在牌桌上的样子。脸颊通红，神情亢奋，他站起来，手上拿着人民币，唾沫横飞，大喊大叫，在满屋的烟雾缭绕中，我突然觉得很羞耻，拨开人群灰溜溜的走了。
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家里的日子越发拮据了，母亲紧皱的双眉很久都不曾舒展了，而他编织的谎言也是越来越多——我过两天给你打钱，两天复两天，我们一直都没接到父亲的付款单。后来，电话也打不通了，人更是找不到，母亲托村里人去问（同在西宁打工的），村里人回复说，在麻将馆打牌呢。
经济上的困顿并没有让我对父亲产生恶感（因为那个年代，人人都不富裕），只是村里人、亲戚们对父亲的漫不经心与随意点评，让我感到很羞耻；我为自己没有拥有一个高大、伟岸、受人尊敬的父亲而羞耻。看吧，即使小孩子也是懂得虚荣的。
邻居家的伯伯能干，而且在村里一言九鼎。谁家有红白喜事，第一个喊上的肯定是他；谁家闹纠纷，他的三言两语就能把争执的双方安抚下来，忙的时候拼命挣钱，一天都不带休息的，闲暇的时候，就在院子里扎篱笆墙，扎的是又密又结实，让我对邻居家的小孩羡慕的不行——有个勤劳而且有权威的父亲是一件多少了不起的事情！
我父亲呢，挣不来多少钱，又扎不了结实的篱笆墙，而且还嗜好喝酒，喝醉了后就说一些疯疯癫癫的醉话，惹得附近的小孩子都来逗他，他也不恼，笑嘻嘻的让他们”疯“，哪里有一点大人的样子，更谈不上”父亲“的形象了。
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我对邻居家的小孩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对父亲呢，简直就是”怒其不争“。
有风的时候，我也会牵着父亲的手，在田畈上走一走，也不说什么话，就这么走一会，停一会，看看远方，吹吹风，我不知道父亲在这个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人真的很奇怪，跟母亲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跟父亲，好像一辈子也说不上那么几句，他永远是个旁听者。
我渐渐长大，对父亲遇到的处境也思忖了一番。父亲是备受宠爱的幼子，前半生有溺爱的爸妈照拂，后半生娶了个好强的妻子，诸事考虑妥帖，简直不给他一点点长大的机会，而且还生了三个女儿，一想到将来都是别人家的人，心灰意冷之外，更加破罐子破摔。
这样封建而自私的父亲，简直让人恨得不行。幸好，在母亲的坚持之下，我跟大姐还是接受了高等教育，二姐也学了一门手艺伴身。
一切像命中注定一样，他就是这个样子，多年未曾变过。有时恨极，巴不得母亲跟他离婚，我们正好也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不曾爱过父亲，他在我的生命中占据了最重要的称呼，却担任了最飘忽的角色。除了血脉相连，我简直不想继承他一点点的秉性。
2013年我生宝宝进了产房一夜，母亲在产房外急着都睡不着觉，父亲和我老公在病床上睡的是鼾声大起（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这么心大），母亲后来跟我说，看见他们睡的香喷喷的样子真是让人来气！
我没告诉她，那天我刚刚住进医院，被阵痛折磨的在走廊中来回踱步的时候，我看见父亲佝偻着腰背着我的床品（住院要用的），银白的发丝在夕阳的照射下，根根站立，不复年轻的面庞被光线涂抹的更加沧桑，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很浓烈的情感，酸涩、厚重，可我知道，那是爱。
父亲老了，从身体到心灵上，更像个孩子。
这一辈子，虽然他都不乖，没有像模范父亲一样，为我们撑起一片无忧的天空，但我依然爱他。
看来，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亲情能如此了吧，你不知道爱他什么，但你就是爱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