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树上的知了有气无力地鸣叫,火毒的太阳把乡村的水泥路晒得热气腾腾,现在的农村不兴“双抢”,只栽一季中稻,农民也远不如七八十年代的辛劳了。
中饭过后,老年人在家里纳凉,中年人到茶馆打点小牌,年轻人基本上都外出打工去了,除了春节期间,外出打工的人回来过年,才有久违的蓬勃生机。
时近一点,在多子桥通往石安的乡村公路上,有一个身体佝偻的老婆婆蹒跚地行走,她头戴一顶草帽,右手拄着一根桑树枝做的拐杖,左手提着一个蛇皮袋,满脸的皱纹,如那斑驳的柳树皮,双目深陷浑浊,上嘴唇右边缺了一块肉。
老人一步步艰难地行走,水泥路上的高温烫得她心慌胸堵、头晕眼花,道路两边没有树荫,大树被砍伐卖光,小树苗还只有人把高,被阳光照得萎靡不振,公路左边的沟渠被阳光烤起隐约的烟雾。她用拐杖在前方点击一下,支撑起疲惫的枯瘦的双腿,向前缓缓挪动。
在新林八队的那个三岔路口,老人实在是走不动了,她慢慢移到右边的支路,想在枝叶茂盛的棉花地里休息一会,她把棉花扒开一个缝隙,摘下草帽扇扇风,棉花地旁边是一条小简沟。
老人不知道的是,枝叶浓密的棉花地里因为空气不流通,温度更高,她坐了一会,不舒服的感受更加浓烈,她口渴、心慌、胸闷,心中像鸡爪子在刨啊刨,她趴下身子,想到旁边的小简沟里捧点水喝,豆大的汗珠滴落,还有那双浑浊的双眼,挤出一串凄苦的泪水,她爬不动,她喊不出,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分钟,沧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有点诡异,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解脱。
老人不想死,她想再向西走两公里,便是她的娘家栗林咀,那儿是她出生的地方,近一个世纪以来,也只有那个小村庄,才是她此生真正快乐过的岁月。经过娘家再往北走两公里,便是她自己的家,她在那个家生活了七十多年,经历过兵荒马乱朝夕不保的日子她挺过来了,经历过天灾人祸数月没有粮食的日子她挺过来了,经历过老伴逝去子孙不管的日子她熬过来了。
老人想死在儿时生长的娘家,那是她们兄妹六人亲情长大的地方,有慈祥的爹娘,有和睦的邻里乡亲,爹娘早就不在了,哥哥弟弟们也不在了,她想埋在爹娘的附近,只有爹娘,才是这辈子真正对她好的人。老人想起六兄妹中唯一还活着的妹妹,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向东北方的新华村张望,依稀看到妹妹穿着土布衣服,打着赤脚向她跑来,摇着双手向她喊道:“姐姐,姐姐!”……
老人想死在自己小屋的床上,嫁到王家,她辛苦了七十多年,养大了儿子孙子一大串,到头来,却连送别的子孙都没有,连个烧落息纸的后辈都没有。
老人心里最后想到的,是几个儿子给她请几个道士做斋,给她开个路,以免再受牛神鬼蛇孤坟野鬼欺负,她祈求观音菩萨,下辈子不要投胎做人,哪怕是做牛,做马。
老人死了,她浑浊的眼睛没有闭上!
“咦哟!这么热的天气,怎么有一个人趴在那里?该没有出拐吧,我过克看哆”。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新林村一个丝蟮鱼的男子看到沟边趴着一个人,待他转到沟这边,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趴在沟边,他拉了老人两下,没有动静,把老人翻过来一看,已经没气了,他把老人拖到大马路边,忙着丝自己的蟮鱼去了。
可怜的老人,枯瘦的尸体滩在公路边,路过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人们伸长了脖子观望,指点着说这个老人肯定是热死的,有好心人打电话报警,有老人的同乡认出来,去给老人的儿子们报信。
老人有四个儿子,农村的孩子好取名,分别为大毛二毛三毛四毛,老大都七十岁了,一直是个单身,住的两单小砖瓦房,老二老三老四住两底两楼的楼房,日子都过得去,他们的父亲走了四十年,老母亲一个人在一边生活,年轻时做牛做马给他们带孩子,帮他们洗衣做饭干农活,可他们住着高大的楼房,却没有一间小屋给老娘栖身,他们吃着鸡鸭肉鱼,却没有给老娘施舍一个鸡蛋。
老人住在底矮的土屋,没有电,长年点的蜡烛,没有水,在后面的固城湖里用小桶提,没有煤,她一直捡的树枝棉梗当烧柴。七十岁之前带孙子,七十岁之后放牛,四个儿子养一条牛,老人跟着牛转,牛转到哪个儿子家,老人便给哪个儿子放牛,放牛了才有饭吃,无论晴天下雨,雷打不动。直到老人八十五岁,实在放不动牛了,于是也失去了生活来源,老人便在别人收割后的稻田里,捡别人遗漏的谷穗,捡棉花地里别人遗弃的野棉花,捡路上别人丢掉的瓶子,沿路找好心的户主讨口饭吃。
老人八十八岁时,小屋失火,烧得遍体鳞伤,也许老天爷想让她再受几年折磨,老人竟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又熬了三年,直到今年炎热的夏天,老人热死在回家的路上。
老人的四个儿子赶到事发地点,没有悲天怆地的痛哭,而是推拉扯皮地说把遗体弄回去了放谁的家里送葬,老大说我是一个孤老,房子太小不方便摆丧事,老三说新房子不好接受,反由各有各的理由,最后老二同意放在他家送葬,条件是多分几百块的人情。
老四拉开母亲的身体,可怜,长时间在火热的水泥地上烧烤,老人的后背烫成了焦糊,枯瘦的后背开皮开肉绽,路人见之伤心。而老四从母亲的口袋里搜出一叠零钱,用手指沾了沾口水,数了数,然后举起来像在宣告,说:“你们作证啊,只有65块钱”。
有围观的几个老太太实在看不过去了,指着骂道:“你们还是不是人啊?老娘热死在路上,不见你们悲伤,还想分这几十块钱是不是?你们赶快把老娘拉回去,别到这里丢人现眼,告坏了地方!”
二毛说这样滩着不是办法,要不打电话叫个冰棺装起来了拉回去,有大叔说:“先装进去了,回来梳洗换衣时不还要从里面拉出来?”
老人还有一个女儿的,嫁得比较远,说四个兄弟都不管老娘,凭什么要她这个做女儿的管,于是也没有事先给老人买过装敛的衣服。
第三天送葬,没有儿子媳妇的哭声,他们用老人的65块钱请了一个要饭的妇人装哭,请专业队哭丧要200块钱一个人一天,他们出不起那个钱。
那个妇人哭道:
一哭姆妈好造业,一世辛劳未得歇。
咸菜萝卜常年菜,粗衣再补无头鞋。
二哭婆婆好造业,幼年兔唇嘴上缺。
人生九十未安逸,养儿养女反遭诀。
三哭姑妈好造业,破屋能见头上月。
都说养儿能防老,沿途乞讨影子斜。
四哭姨妈好造业,四季放牛未得歇。
饥餐不饱坎坷路,养老补助谁来贴。
五哭舅妈好造业,恶言臭语儿子诀。
举头三尺神明在,何人为你来昭雪。
六哭嘎嘎好造业,歌舞升平赞世界。
谁知桑梓贫困地,还有饥寒无处借。
七哭婶婶好造业,六十五块一生血。
假哭真泪控不住,何需道士来解结。
来世莫养儿和女,谁知生产如刀切。
含辛茹苦凄凉事,莫若身歪良心邪。
那个请哭的妇人,悲切之声感动了上苍,苍天落泪,下了三天的雨。
那个死去的老人叫刘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