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三十岁的时候有了我母亲,在那个年代也算是老来得女。只一颗独苗,自然从小就各种娇宠,说是五六岁了出门都还坐在外公的肩膀上。父亲大母亲九岁,爷爷去世得早,兄弟姐妹九个全靠奶奶一人拉扯,家里一贫如洗,所以打结婚起父母就一直住在外公家,严格的说,父亲算是入赘。
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二十岁,次年生下我哥,二十四岁的时候有了我。婚后,为了改善生活,父亲借钱做起了生漆生意,常年在外奔波,家里的日子一天天的好了起来。
随着经济条件慢慢改善,家里大小琐事也有外公操持,母亲迷上了麻将,并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早上我起床上学,她还在蒙头大睡,中午回家吃饭自然是看不到人影,晚上熄灯睡觉了,她还在挑灯夜战。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最夸张的时候,我只有周末才能看见她,没日没夜,全年无休。外公常说她,你这比别人上班都敬业。
从记事起,我和哥的一日三餐生活起居都由外公照料。念小学的时候,每天中午都会回家吃饭。那时还没有专门的棋牌室,都是约在别人家里搓麻将,今天你家明天我家,有时候碰到外公不在家,我就得挨家挨户找母亲拿钥匙开门,不会做饭就用开水泡冷饭吃,没有菜就用猪油或者酱油拌饭,那时候小,没感觉有什么,只是回忆起来觉得挺心酸。然后吃完饭还得把钥匙送回去,再去上学。
母亲输了钱心情郁闷,回家一点小事都会大发脾气,和她相处,我和哥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招来一顿打骂。本来我一直留着长发,自己太小不会梳理,平时外公帮我扎马尾,老爷子手法不娴熟,看起来总是乱糟糟,发丝打了很多结。虽然也羡慕同学漂亮的麻花辫,但最怕母亲帮我梳头,她没什么耐性,动作也粗暴,遇到打结的地方就用梳子使劲扯,每次都疼得我眼泪直流,头就会跟着梳子偏,一偏就会挨骂。后来头上长了虱子,就干脆剪了短发,倒是省事不少,起码再不用因为梳头的事被骂。
除了打牌,母亲其余的时间大多数消耗在购置衣物首饰中,家里面的衣柜基本上都是她的衣服。印象很深刻的是,每次父亲回家,全家人坐一起看电视,母亲就会说谁谁谁又买了金项链金耳环,谁谁谁又买了羊绒大衣,总是这样念叨,连我都觉得有点嫌弃她了。我那时一年四季就两身换洗衣服,从小个子长得特别快,十二岁的时候就蹿到一米六,衣服裤子不合身,裤裆腋窝经常被撕裂,往往是早上临上学前,还要急急忙忙的缝裤子补衣服,自己又不会弄,缝得歪斜,经常被同学笑。
每次被母亲打骂之后,我都会想,自己肯定不是亲生的,所以她不会花时间花心思在我身上,然后在心里盘算着,再长大一点就离家出走。
到我上高中后,家里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先是父亲生意亏损,一连好几年都杳无音讯,然后外公因病去世,空荡荡的房子冷冷清清,我也愈加的沉默寡言了。放假在家时,母亲打牌照常是早出晚归,吃完饭碗一放,化化妆换了衣服就出门。什么时候回来,她不说我也不问,饿了就自己煮碗面吃,娘俩一个礼拜也说不了几句话,我觉得我们更像是合租的室友。
有时候牌局也会约到我家,这是最让我反感的事情。从白天打到半夜,输了的发脾气,赢了的情绪高涨,说话声音都高八度,搓麻将的哗哗声,嗑一地的瓜子壳,要是有男的,就必然还有一屋缭绕的二手烟。那时候大家经济都不宽裕,常常会为了一两块钱争得面红耳赤,隔着墙光听吵架的声音我都觉得难堪。
我曾无数次的在心里臆想,总有一天忍不住了,我就冲过去把麻将桌给他们掀了,然后大叫一声“你们都给我滚”,以泄我心头之气。想归想,这么些年一次也没有实施过,但是对母亲的不满却在心里扎下了根。
母亲还有一个让我难以忍受的习惯,喜欢攀比和哭穷。衣服首饰别人有的她就得想方设法的弄到手,以前家里有钱的时候自不必说,后来就是砸锅卖铁哪怕是借钱也得买,但是一到正事她就没钱了。记得一次高中班主任到我家家访,我那时成绩不错,是学校重点培养的苗子,就是性格太过孤僻,家长会也老没人来,班主任就到家里来了解了解情况。我费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她从牌桌上找回来,坐下还没说几句,她就开始说我们家条件不好,没钱啊什么的。我那时候正直青春期,要面子的年纪,母亲一通毫无来由的唠叨,让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游街,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侮辱,家访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跟她说过话。
高考完填志愿,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离家千里之外的大学,儿时离家出走的愿望十九岁这年终于要实现了,心情有点迫不及待。没想到的是,快开学的前几天,母亲对我说,家里没钱给我交学费了。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她脖子上正挂着刚买了不久的手机,要知道那时连座机都还没有普及,她又走在了时尚的前沿。
我瞪着她,眼里充斥着委屈、愤怒、甚至怨恨。自小的沉默寡言,让我在吵闹这件事上,显得如此的笨拙,我问她,你打牌的钱呢?买衣服买化妆品的钱呢?买手机的钱呢?为什么交学费就没钱呢?我放声大哭、尖叫,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的情绪,即便如此,在我看起来也更像是在自我折磨和自我拧巴。当时心里特别恨,恨自己为什么有这样一个虚荣和好赌的母亲,从小对我们兄妹不管不问,败家败得一毛不剩。
开学的时候,我揣着一千多块钱坐上了去学校的火车,心情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快乐,前面还有很多困难要面对,未来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是再也不用面对那些让我厌倦的人和事。
大学四年,每年暑假我都留校勤工俭学,只在冬天回家过年。母亲也跟着老乡外出打工。大四那年过完春节,我返校她上班,当时正值春运,火车站人山人海,母亲扛着大箱子在前,我背着包在后,一前一后,这是我们惯常的走路方式。
我蹲下系了鞋带,母亲已经走出了十来米远,也许是发现我没跟上,她焦急的四处张望,箱子的轮子坏了,只得扛在肩上,大概是太重,让她的背看起来有些弯,我这才发现,这几年母亲的变化,腰身没有以前那般纤细了,肤色也愈发暗黄,金银首饰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好像忽然间就从少妇变成了老太太。隐约能听见她在慌乱的呼喊我的名字,但声音转瞬间即被湮没。我们之间,隔着的远不止这川流不息的人群,这么多年,我就站在眼前,可她从来看不见。我冷眼看着,心想,为什么要到我能独自应对这个世界时,她才开始担心我走丢。
毕业后工作、结婚,我留在了上学的城市,和母亲偶尔会通通电话,不咸不淡的聊几句。去年怀孕后,电话开始多了,大都是母亲打过来,叮嘱要按时吃饭,多休息,不要玩手机,什么东西能吃不能吃,聊得很琐碎很家常。我好像突然间又变成了三岁的小孩子,衣食住行都需要人来照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要做母亲的原因,内心觉得柔和温暖起来。
后来生宝宝的时候难产,胎位不正加上巨大儿,疼得死去活来,折腾了一天没有一夜没有顺下来,临时转做了破宫产。出了手术室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因为麻药的原因,我全身不停的抖动着,脸色苍白。她背过身去,双肩微颤。虽然只是匆匆一瞥,我知道,她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为我流泪,也就在那一刻,我听到自己内心原谅她的声音。
女儿生下来八斤,胖乎乎的惹人爱,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八斤半,也是顺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如果没有经历这场刻骨铭心的分娩,这句话我不会太在意,但是现在的我听来,脑子里想的全是那一个昼夜的疼痛。老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我想大概就是经历了才能真正做到设身处地吧。
那些天我们说的话比过去三十年都多,母亲说自己年轻时候脾气大太爱玩,亏欠我们兄妹太多,说我肯定比她强。从来没有想过我们母女俩会这样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聊天,回想起这些年对母亲的抵触和拒绝,自己又何曾去关心过她。女儿的到来,不仅有新生的喜悦,不期而至的,还有我和母亲情感上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