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年味·写春联
昨日清晨,六年级的教室里,还有四十来位师生。他们分成两个班,进行“年俗文化课题研究”。
一个教室内,正在播放动画片,讲的是“年”这个怪兽的由来。在年级主任小玲老师的引导下,孩子们一个个看得津津有味。而另一个教室内,美术组的潘老师,正在指导同学们剪窗花。那红红的“福”字喜气洋洋地映入眼帘。“一折二画三剪”,于是,一个生动、立体的大红“福”字,便明晃晃地呈现出来,让人感到新年那种喜庆如意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啊, 一进腊月,大红灯笼,中国结,倒贴的“福”字,还有对仗工整的鲜红春联,就把年的喜庆、吉祥味道,渲染得愈来愈浓了。
由这一个个生动的“福”字,让我马上联想起少年时,在老家写春联的故事来。
80年代初期,大哥是湾子里稀少的高中毕业生,也算是村子里的文化人。大哥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是毛笔字。他的行书潇洒漂亮,简便实用。写春联是他的拿手好戏。
一进腊月,家里常常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张八仙桌上,堆满了乡邻们送来的红纸。大哥伏在桌子上,一写就是一整天。
那长凳上、堂屋的地面上、两侧墙壁拉起的细长绳上,都挂着长长的春联。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找大哥写春联啊?一则乡村经济落后,交通不便,人们要上个集市非常不方便。二则大哥的字还真不赖,他又来者不拒,刷刷几下写完。墨汁一干,村民们卷起对联回家,非常省事。
大哥写春联分三步走:裁纸、叠格子、书写。他捏一把菜刀在手,先是把三张大红纸重在一起,纵向对折两次,然后,裁成四条幅。
一般一张红纸可以写两幅对联,一点儿都不会浪费。如果对联的字数超过七个字,那条幅就要按宽度对折裁成四条,每两条连接起来。那样的话,一纸红纸只能写一幅大号的对联。
大哥叠格子的方法也很有意思。第一种方法是,条幅拿在手中,两两对折,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四折之后,条幅越来越小,只剩下最后的一格,握在手里,再对角线交叉,打开后八个格子清晰可见。如果春联是八个字,那字就写在格子的正中央。如果春联是七个字,字就不要写在对角线交叉的正格上。而是先空半格,然后,将字写在这一格的底线上。字与字的间距仍然是相等的,均匀好看。当然,春联的字数基本上是奇数。
大哥还有第二种叠法。首先,将裁好的条幅最上端,量出一个格子的高度折起。接着,依照这个高度比量出两个格子,比量出三个格子。最后,是对角线交叉。将条幅一打开,或七格或九格或十一格,准是奇数格子。
裁纸、折格子,这是准备工作,是写好春联最重要的前提条件。所有的红纸或长或短都裁好了,叠齐了。包括一条条短横幅也准备妥当,大哥才会正式写。
在大哥做这些准备工作的时候,我和二哥倚在一旁当下手。我们负责磨墨、牵纸。
家里有一件传家宝——一方黑黑的砚盘。砚盘大约是现在的苹果6手机见方,它的右上角琢了一个尖孔,这尖孔蘸舔笔尖正好。而与笔孔对角的位置上,则用阴文刻有一个"润"字。
据说,这砚盘是我的一位叔祖父留下的。这"润"字便是他名字中的一个字。叔公小时候念过私塾,后来也是十里八乡的知明先生。叔公去世后,这砚盘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我家。
少年的我,在砚盘里滴了几滴清水,然后,拿墨块在里面摩挲。砚盘里先是寡淡得很,我的右手也信马由僵,轻松打转。磨着磨着,这摩擦渐渐重了起来,阻力越来越大。盘里的墨,也渐渐黎黑。大哥看了看,再在报纸上试了试浓淡,点头表示磨得差不多了。
我和二哥便一前一后,站在八仙桌的一侧。我的手按住条幅的最顶端;二哥则站在桌子的下首,用手牵住条幅的下端。整个条幅贴在桌面上平平的,绷得直直的。大哥瞟一眼旁边的春联书,握起毛笔,蘸满墨汁,弓着身子,悬肘发力,一挥而就。然后,同样的动作与流程,完成了下联。
大哥是什么时候学会写毛笔字的?跟谁学的?包括之前的裁纸、叠格子。如此熟稔,如此老到。许多年后,对这样的疑惑,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从没有听说他拜过谁为师,也从来没见他练过哪位名家的字帖。好多年后,我企图从他的字体里推敲,诸如颜体或者柳体或者欧体或者苏体等方面的宗派渊源来,但是,结果总是失败。他的毛笔体如行云流水,气息连贯,神韵毕现。却与我所了解的无论哪个名家都不搭界。这一现象,让人联想起霍元甲的迷踪拳。无门无派,却自成一体。
直到现在,他随便一出手,一手遒劲自如的行书便跃然纸上,令他的同事,一个个佩服得不行。而我,则是满满的羡慕嫉妒恨。——作为语文教师,我曾认真地练过“三字”基本功,而且,有那么两三年的时间,练过柳体。但是,谈到甩开胳膊写大字,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没有达到大哥的水平。
大哥给村里的人写春联一概不收钱。都是熟络、融洽的街坊邻居,怎么可能谈钱呢。大哥认为,红纸是每家自带的,自己无非磨一点水墨,花一点工夫而已。写春联是用乡邻们的大红纸,帮自己练字,所以乐此不疲。但是,村里人却不这么认为。张婶、郑伯等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辈,每次来都是客客气气,毕恭毕敬。或送盒香烟,或捎来几个鸡蛋,作为酬礼,要求大哥必须收下。嘴里不停念叨着:"我们是来求字的,贵人不可贱用。"虽然,大哥从不抽烟。每每这时候,母亲就要走出来打圆场。
母亲说:“你不收下,就是表示瞧不起人。下次他们就不好意思找你写了。”
许多年后,当我成人懂事,每每回味起少年时这些温馨的画面,常常感动不已——为庄稼人之间这种互相信赖、互相帮衬的朴素情怀,也为庄稼人对文化的虔诚的尊重。
大哥有写春联这门手艺,由此,曾流传过一段轶事佳话。某年的大年初一,大哥去给爷爷、大伯、叔叔们拜年——他们都住在最老最老的原籍孝感。大哥发现叔叔家的一副春联明显不对劲,上面竟然写着:四十夫妻寻富路;八十老人守财门。这幅对联是大伯的“杰作”。——原来,爷爷跟着叔叔家过。但是,叔叔在国道边上开了一个大餐馆,春节却把爷爷一个人扔在村子里,替他守老宅的空门。大伯很生气,所以贴了这样一幅春联,强烈表示不满。
大哥一看就明白了,就上小店买了张红纸,又讨了笔墨,新写一幅对联换上。那新换的对联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他这一改动,在无形之中,化解了一起家族矛盾。老老家全村的人,对大哥的这一举动,无不佩服之至、交口称赞!
因为每年给大哥当下手,后来,我与二哥对写大字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大哥是写正文,上大场面。而我与二哥则是用红纸的边角余料,写一些小小的窄窄的条幅。如窗户上的“太公在此”,如壁橱上的“老少平安”、“童言无忌”、"风调雨顺",如猪圈上的“六畜兴旺”,如大前门的“开门大发”……
之后,大哥娶妻生子,分家单过。后来,他去城里读书进修学历,生活、工作越来越忙;最后,他转行到国土资源部门工作,家也搬到城里去了——他再也不能给村里的乡邻撰写对联了。
但是,我们已经成长起来。自十五岁开始,我接过大哥手里的毛笔。每年腊月,像大哥当年一样,热心地为村民们撰写春联。
直到2002年,我只身南下,到深圳打工,就再也没有机会为村里的父老乡亲写春联。虽然,我的毛笔字,一直没有大哥写得好……
2019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