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文责自负。 文/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我们要搞明白鲁国历代诸卿排序的变化规律,必须先有一个非常明确的切入点,这就是成公二年(前589)的鞌之战,《春秋》非常罕见地在这一年列明了右、左两军的将佐:
......六月癸酉,季孙行父,臧孙许、叔孙侨如、公孙婴齐帅师会晋郤克、卫孙良夫、曹公子首及齐侯战于鞌,齐师败绩......(左传.成公二年)
这就是说,季文子、臧宣叔、叔孙宣伯和子叔声子各司鲁国的司徒、司马、司空和司寇之职,并且季孙、臧孙分列右军将佐,而叔孙、子叔子分列左军将佐。此次战役由于晋军仅出动三军各一半兵力,由三卿率领,战车八百乘,所以鲁、卫、曹等诸侯全力以赴,重兵助战,估计鲁、卫兵力大约相当于其各自总动员能力的一半以上,也即五百至六百乘,曹国再减半,则联军兵力超过两千两百乘,最终击溃齐顷公亲自率领的齐师取胜,随后鲁国还利用晋、齐之间的和约夺回了汶阳之田。
不过当年冬天,楚令尹子重为了平衡晋国的这一胜利,不顾楚共王年幼无法领兵的困难,联合蔡、许等仆从国出动重兵北上讨伐追随晋国的鲁、卫等小邦,晋国此时还没有完全走出邲之战的阴影,因此未能决心公开与楚国对决,只好避其锋芒。鲁国无力单独对抗楚师,只得派出前述四卿之外专职外交的仲孙蔑(孟献子)要求讲和,并且付出了执斫、执针、织纴,皆百人,并以公子衡父为质的代价请盟,于是楚人许平。随后不久,鲁成公本人在诸卿的陪同下还参与了十一月楚国主持的蜀之盟。
综上,我们总结这一年里面鲁国六卿的排名如下:
当然,因为大宗这个职位不参与卿位的升降,而且这个人的真实姓名往往也缺乏记载,以后为了不碍事我们把他放在最后面。
如果只看右、左两军将佐的次序,就是:
从这里面可以发现一个什么样的有趣现象?右军佐虽然只是右军将的属官,但是其地位却高于左军将,当然这个矛盾可以通过六卿排序来解决,也即右军佐同时还拥有大司马的身份,在领兵出战方面具有核心地位。不过设想一下,如果右军将也即大司徒留守处理政务,直接由右军佐率领其他将佐出征,排名该是什么样的?当然仍然是右军佐为尊,而左军将、佐依次在后,就是因为考虑到了卿位的尊卑。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如果是三军六卿怎么排序?或者说,是按照中军将佐、右(上)军将佐、左(下)军将佐的顺序来排名呢?还是说三军将在先,然后依次是三军佐?只能说,这两种现象几乎同时存在于不同国家;或者说,即便是同一国家,在不同的时代,也可能分别采取这两种模式;甚至于在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时代,出于处理不同类型矛盾的考虑,也可能兼顾这两种模式。
先看一个例子,鲁襄公十一年(前562),鲁国由两军制调整为三军制,也即在既有右、左两军的基础上增设中军:
......十一年春,季武子将作三军,告叔孙穆子曰:“请为三军,各征其军。”穆子曰:“政将及子,子必不能。”武子固请之,穆子曰:“然则盟诸?”乃盟诸僖闳,诅诸五父之衢。正月,作三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三子各毁其乘。季氏使其乘之人,以其役邑入者,无征;不入者,倍征。孟氏使半为臣,若子若弟。叔孙氏使尽为臣......(左传.襄公十一年)
既然穆叔提到"政将及子",也就是意味着这时候季孙的身份还不是“为政”,也即还不是司徒,而是司马(八年后孟献子去世季孙才登为司徒),也才能在军赋议题上拥有一定的主导权,那么“作中军”之前一年(前563)右、左两军四卿排名如下:
而“作中军”的这一年(前562)怎么排名?难道是说将现有四卿分别登为中军将、佐和右军将、佐,然后再递补两位后进成为左军将、佐吗?譬如说像这样(当然最后两位人选未必如此,我们只是拿这两人举个例子):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按照季孙的说法,孟、季、叔孙三家“各征其一”,即三军将就是来自于三桓,而臧武仲、子叔齐子和叔仲昭伯只能分别担任各自的军佐,也即:
这样就跟之前提到成公二年两军将佐的排序冲突了,而军行排序和卿位排序也不再一致了,当然鲁国“作中军”之后的卿位和将佐的排名,以后我们会专门分析。下面再看看齐国在艾陵之战(前484)中的情况:
......公会吴子伐齐。五月克博,壬申,至于嬴。中军从王。胥门巢将上军,王子姑曹将下军,展如将右军。齐国书将中军,高无㔻将上军,宗楼将下军......(左传.哀公十一年)
如果提到齐国的公卿排位,当然永远是国、高在先,世袭罔替,但是并不意味着由国、高将中军,而是说国、高、宗三家各领一军,并各自配备佐军,譬如说像这样:
又譬如春秋早期,周、郑各自在繻葛之战(前707)中的部署:
......郑伯御之。王为中军;虢公林父将右军,蔡人、卫人属焉;周公黑肩将左军,陈人属焉。......(郑伯)从之,曼伯为右拒,祭仲足为左拒,原繁、高渠弥以中军奉公,为鱼丽之陈,先偏后伍,伍承弥缝......(左传.桓公五年)
也类似之前所举鲁、齐三军将佐的排序,即至尊者为中军将,上、下军将其次,然后才是各自的佐军,我们可以把这种以三军将为尊、三军佐次之的模式简称为“甲模式”,而类似成公二年(前589)那样的,军行等于卿位并且登位排序的,我们称之为“乙模式”。
那么甲、乙模式能否兼容切换呢?当然可以,回顾在城濮之战之前一年的“被庐之蒐”中(前633),晋国三军将佐排序为:
......于是乎蒐于被庐,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郤縠可......乃使郤縠将中军,郤溱佐之。使狐偃将上军,让于狐毛,而佐之。命赵衰为卿,让于栾枝、先轸。使栾枝将下军,先轸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犫为右......(左传.僖公二十七年)
于是三军将佐排位如下:
我们可以看出,晋文公设置三军将佐的思路主要是为了覆盖晋国的三大族群: 中军对应的是曲沃系公族仅存的“武族”,但也是国君从血统上来看最亲近的族群;上军则由广泛生活在晋国,但是具有戎、狄身份(诸如“怀姓九宗”)等异族群体的代表人物领军;而下军则交给血统已经较远、但是根基最为深厚的翼系公族领军,不过下军佐先轸仍然来自曲沃系的“武族”,表明翼系的地位要弱于曲沃系,这就是所谓“大蒐以示之礼,作执秩以正其官”的道理所在。
当次年(前632)晋军出发参与城濮之战的途中,元帅郤榖突然去世,晋文公并没有安排中军佐之后的诸位依次“登卿”,而是越级拔擢下军佐先轸作为元帅,则三军将佐排序为:
也就是说,必须维持“被庐之蒐”形成的三军体系,而且在晋文公看来,中军佐的身份,主要是作为中军将的助手而存在的,并非意味着地位就得高于上军将,因此当中军将易位的时候,并非优先考虑登中军佐,而且郤溱在晋国历史上也始终是寂寂无名的存在。那么至少在城濮之战这个阶段,晋国三军将佐的排序,本质上仍然是前面总结的“甲模式”;类似地,箕之战(前637)中,先轸战死后接任元帅的也是当时的上军将先且居,而不是中军佐,当然晋襄公此举有安抚整个“武族”和先氏家族的意图,但是这个晋升逻辑显然采用的仍是“甲模式”。
上述两个案例的共性在于,一方面晋国坚持在三军将佐排位形式上的“甲模式”,另一方面,“甲模式”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其实在于“被庐之蒐”确立的一套兼顾晋国三大主要族群的利益分配机制;当然后来的晋国历史上,被庐体制逐渐瓦解,那么“甲模式”就没有继续坚持的道理了,也就自动逐渐转型为“乙模式”了。
像晋国这样的大国,还曾经出现过四军、五军乃至六军的现象,处理复杂条件下诸卿排位就成为一门极大的学问。为了理解不同国家、时代和具体条件下的排位变化,我们就先从鲁国这个资料相对充分而简明的国家说起,因为鲁国在大部分时间里面只有两军,比较容易与六卿的排序兼容,也即通用“乙模式”。
下一步我们将话分两头,先以成公二年(前589)的诸卿排序为起点向前倒推,分析这种排序是如何逐步形成的,通过这种逆推的过程总结出一套可以推广和应用的规律来;之后再回到这一年,又以成公二年为起点,继续向后推演诸卿排序的变化,直到《春秋》和《左传》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