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熟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一个很好很好的闺蜜,跟当红小花同名同姓。我一般唤她阿郑,当然,不高兴的时候也会喊她郑大世。
我一度坚信,现在也依然认为,她会是贯穿我生命始终的人。
我爱她,就像爱生命。她的爱,略胜于我。
我们小学同班,三年级成为朋友,初中异地。十多年来,甜度与热度不曾削减,每周至少通话两小时,延续至今。
我爱她,她是这世上的另一个我。
从小一起长大,我的脾气秉性坏习惯她一清二楚。常常不需要眼神,只是字里行间的某处停顿,她都知道我在想什么,而且还乐于迎合我。再加之我外向且话唠,向她灌输了许多个人色彩极强的看法和观点,她也大多赞同。而我了解她,甚至比她自己还要多。她暗恋的男生,发火的规律,做事的态度,我总比她抢先一步发现。孩提时代,彼此未经打磨的性子一览无余,无论怎样变化,都撼动不了根儿上最原始的那个“我们”。
我内心住了个小男孩,江湖气重,常爱发挥个人英雄主义。
小时候上美术课,老师罚站没带课本的同学。我看她满脸通红要死不死的样子大概猜到怎么回事。隔老远把书扔给她,自己大无畏地站起来认罚。那时候的脸皮远不及现在,可就是有股力量盖过了小女生的胆怯和尴尬。我对她的保护欲大抵从这里伊始。
有次放学后,班上混社会的小头目堵住我俩,说她当班长管得太宽了,骂骂咧咧地要揍她。我想都没想拦在他们中间,闭着眼睛尖叫:“你敢动她就先弄死我!”小她一个头的我,夸张地站成一个“大”字,跟随时把“砍架”放在嘴边的社会哥谈判。这姐酷得像个刘胡兰,冷冷地叫我让开,我当然不干啦。谈了半天,社会哥跟他的小弟才终于走了。我一边擦汗一边想,还好这哥们儿想泡我啊,不然我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还有一次,班里有个刺儿头欺负她。她一直哭,什么话都不说。她是那种再着急上火也骂不了街不会告状的乖小孩。呵呵,可我不是。我是那种“你欺负我,我不还,说明我自己没本事;但你不能欺负我想保护的人,不然我自损一千也得伤你八百”的人。当天中午我就把班里的兄弟伙召集在一起,挨个儿发放粉笔,分散在教室的各个方位。上课只要老师一转身,大家纷纷朝他扔粉笔头。连续两节课,四面八方的粉笔头统一砸向他的后脑勺,直接把这男的弄哭了——要的就是这效果,不让你疼,只帮你发现周围所有人都讨厌你。
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校园霸凌,也是我第一次释放内心的邪恶。当我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她听,她直言不讳地说,这想法很可怕,幸好我是你的自己人,不然我都不敢想你会怎么对我。我出了一口恶气后,陷入深深的反思。从此坚定了荀子的“性恶论”,决定多读书,教化自我,与人为善。毕业多年,我俩跟这哥们儿竟成了老铁。小捣蛋鬼变成了温暖敦厚的成年胖子,对我俩好得不行。我常捧着旺仔,看他俩在饭桌上吹瓶子,时不时还拦一拦。
我从小没怎么跟女孩子玩过,也不大会哄人。当然我也不爱关心这个,我看小人书玩弹珠打架都来不及呢。但她不一样,她是我最忠实的听众,最热情的粉丝,最直率的诤友,她非比寻常。有天不知怎么把她惹毛了,好家伙,放学掉头就走,甩都不甩我。我心想完蛋,连架都懒得跟我吵了,慌得不知所措,感觉天都要塌了。这时候还分啥对错啊,挽回她才是当务之急。我腆着一张脸,追去她家敲门。她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也许是在生闷气,也许在哭。我快内疚死了,心疼得一逼。求助郑妈妈帮我求情,谁知她一点面子也不给。于是,重点来了——我就拿出纸和笔在她家客厅里写了长长的一封信,声泪俱下,字字泣血地求她原谅我。然后,把信塞到门缝底下,依依不舍地走了。第二天就和好了。我们几乎再也没有吵架或冷战过。
我性子向来刚烈,打死不投降的主儿。那是我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的向人低头的时刻。除了曾经被我气哭的母上大人,也就只有她了吧。但我丝毫不觉得羞耻和难堪,因为我认定了她值得。我们从不拿对方撒气,枪口统一对外的。我喜欢怼人,常拿捏不住火候就把人逗毛了。她温柔包容,默默忍耐我好多任性的时刻。
她说,“有些事别人做我就特别受不了,分分钟想喷火,但只要是你的话,哪怕再过分的事情,我都觉得特别理所当然。很奇怪,我也觉得‘双标’不好,但我没办法。”
嘻嘻,好巧我也是。
我不大爱收拾东西,课桌里总是乱糟糟的。她看不惯,唠叨几次后,每天都会帮我整理抽屉和书包。她忙整理的时候,我就在外面跟人打乒乓、跳马,追逐打闹,各种疯玩。她慢慢悠悠收拾好了,差不多我也玩累了,就背着书包一起回家。
她家离学校很近,每天放学都先送我回家。路上买一点零嘴,边吃边聊天,到我家楼下,零食吃完,互相看看然后抹抹嘴巴,消灭犯罪痕迹。然后彼此拥抱,说声明天见。
这些仪式延续至今,每次出远门前的最后一天都是我俩单独过。她帮我收拾好行李箱,出门逛逛,晚上再送我回家,我们郑重地拥抱,说一些温暖鼓励的话。这些能量要支撑我们彼此度过分别的一学期。
上了初中,我俩开始漫长的异地。我从小县城初到大城市,极其不适应。
每个周末都备齐了电话卡和纸巾跑楼下去抱着电话哭,基本都是我在絮叨:这里的人很冷漠,我的口音很土,我的成绩很菜,我不会用电脑打字,全封闭式的寄宿学校不自由,都快把我关霉了,我很难过,我好委屈,我特别想你···
我哭得厉害,她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个人都不说话,就一直哭。我哭够了就停,适时地沉默,等着她安慰我。她就说,你能出去很好哇,多接触外面的世界。不会的东西慢慢学啊,总会学会的嘛。我最近存了好多钱哦,等着你回来一起花。我一个人在家里都不知道花钱干嘛···
直到高考之后的某个深夜,她才告诉我,彼时她正经历着极为严重的校园冷暴力,同学孤立她,奚落她,嘲笑她。导致了她一度神经衰弱。
而我呢?我当时只觉得出远门的是我,孤单的是我,委屈的只有我,我丝毫没有考虑到她的感受和变化。我觉得我也是伤害她的帮凶,憎恶自己的自私到极点。
我想骂她笨,又想说对不起,更想把当初欺负她的人统统拖过来暴揍一顿。
后来我在书上看到,人的性格分内向和外向。外向的人,比如我,遇到屁大点事儿就到处找朋友哭诉求安慰,情绪发泄完了,事情也就翻篇了。内向的人,比如她,遇到任何事都是先躲起来,慢慢消化,负面情绪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我在后来跟她聊了多次,叫她不要压抑自己的情绪,想骂就骂。当她极不懂事儿地打电话给我,只为骂一个惹怒她的人的时候,我才稍微对这孩子放宽了心。
时光流转,我俩一路相亲相爱,潜移默化地把对方视作自己家庭中的一员,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她早已变成我身上的一根肋骨,除了性吸引力,满足我对人生伴侣的所有要求。
而现在,我即将把她上交给国家,为了她纯粹的军人梦想。
我心疼她,也无条件地支持她——就像她这么多年来对我一样。人这一辈子,能找到一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事,该是多么豪迈和幸运,正如写作之于我。我很欣慰这个从小不争不抢的姑娘能燃起如此强烈的企图心。我想为她的梦想保驾护航,哪怕这代价是她会离我而去。我甚至第一时间打好了腹稿,怎样帮她说服她爸妈,还好,一向护女心切的郑家爸妈这次出奇地开明。
真好,这个单纯又善良,常常显得傻乎乎的姑娘终于找到了一条属于她的道路。部队里相对简单的环境是很适合她生长的土壤。她不必早早进入商海或政界浮沉,饱尝人世间冷暖与灰色规则,变成自己不喜欢的人。她终于不必我来操心了。我对她有很大的信心,以她的品质与才干,应该很快就能在新兵中崭露头角。我对她只有唯一的要求,量力而行。反反复复唠叨了很多遍,她每次都答应得很诚恳。
分别的日子来得很快,她将直接进入部队,开启为期三个月的封闭式训练,两年不能回家。
我心里的那道雷,终于炸响了。
我想哭,真的。
可能她爸妈都没有我那么舍不得她。
这么多年来,我习惯了把自己大大小小鸡零狗碎的事情分享给她,她从未缺席我值得纪念的任何瞬间。她是我成长的见证者,是我力量的支柱,是我心灵的港湾。我习惯了每周两个小时以上的通话,告诉她我的成长和变化,我习惯了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对着电话诉苦谩骂,在开心的日子里对着电话嘻嘻哈哈。我从未想象她会在我的生命里消失近一百天。我猜自己会受不了。
她也猜到了。她说我唯一感到歉疚的是,在你最关键的两年里,我不能陪着你。
是啊,这两年里,我将从一个学生成长为社会人,会认识不少人,会发生很多事,也会遇到很多的艰难,产生很大的变化,我的内心可能会一直动荡不得安宁。我会孤独,会彷徨,会疲累,会垂头丧气,会得意忘形,会愈战愈勇。而所有这些特殊的时刻,都无法与她即时分享。我好气哦。
可是,在这个时候,她不应该最先担心她自己吗?会分配到怎样的军区?接受何等残酷的训练?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呆久了会不会不习惯外面的世界?
都没有,她最担心的只有我——那个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从不需要人操心的我。
我认怂,惧怕没有她的日子。我害怕无人陪伴独自成长,我害怕内心戏太多无人分享,我害怕朋友太多知己难求,我害怕肋骨被抽离自我无法完整。
成长真是一件委屈又操蛋的事啊。
我多想抵着门口不让她走,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好好干啊,你这么棒。
我跟她说,不要去信仰权威,我担心当你发现信仰的东西并不高洁的时候,信仰反而会摧毁你。
我说,你将困于高墙之中,与世隔绝两年,出来很有可能会极不习惯,别着急,慢慢来。
我说,你会接受另一种教育的洗礼,我们的人生就此真正地分岔。有可能你出来后发现我们都非当初的彼此,但没关系,这么多年来,无论外形怎样变化,核心还是没变的。即使变了,我们最终有了不一样的脑回路,哪怕互相再也无法交流,你也别太难过。这是逐梦路上成长的代价,你能做的,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把这一切都变得值得。
纵使千般不舍,还是要把你上交给国家。
好好干,别逞强。
两年后再相见,你我都将是更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