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练辟邪剑法最好趁年轻的时候,到了中年,“嘴上无毛”,一不留神就被熟人看出来了。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欲练神功已经不再需要挥剑自宫,君不见,人潮人海中,多少个志得意满的岳不群,气定神闲端着保温杯,杯中热气腾腾,颗颗枸杞鲜红欲滴似红豆。
他入这个人人羡慕的油水衙门已经八年了,却还是一枚名不见经传的小科员,一枚少了他体制仍然正常运转的螺丝钉。外人羡慕嫉妒恨的口水只能给他的楚楚衣冠上镀一层耀眼却虚幻的金边,无人的时候,他卑微的自我被蚤虱在阴暗处不停啮咬。
前番清明还乡,同阿妈上坟,乡亲们个个拿奉承艳羡的眼神儿打量阿妈,“王家阿嬷,侬老有福气咧,儿子在样格好的衙门里头做事体!弗是祖宗庇佑?侬可要多烧一柱高香撒!”
阿妈笑眯眯点头,布满皱纹的脸像一朵向日葵,“要得要得!祖宗庇佑,祖宗庇佑!”
初三那年,他陪阿妈进城卖咸鸭蛋,鸭蛋筐被城管踢翻在地,阿妈还低声下气陪着笑,少年意气的他怒不可遏,要与城管理论,却被阿妈死命摁住,“弗要给侬惹事体!”
十五岁的他朦朦胧胧有个念头,要当官,要出人头地。《史记》中记载,秦始皇游会稽,渡浙江,项梁与项籍俱观。项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然而,黄泉下祖宗的庇佑显然不如官场上丈人的提携来得实在,他接连在两次提拔中败与同僚,30岁了还在唯唯诺诺作应声虫状。丈夫三十而立,然则,欲立何从立?
屌丝出身的祁同伟在缉毒行动中,深入贼窝,身中三枪,不也还是被梁书记摆布,不得不留在小山沟里么?想要胜天半子,谈何容易!
同学会上,他喝醉了,只模糊听见一众人等争先恐后向那个当年人人瞧不上的混混敬酒,如今他已是招商局副局长了。只俩女同学揶揄他,“还是我们的班长有本事,校花可不是谁想娶就能娶的!”
夜半醒来,床头保温杯里枸杞蜂蜜茶还冒着热气,校花老婆是那么地贴心,从未拂逆过他的意旨,可这有什么用?他要的不是在家中称霸,而是在丛林中叱咤。
月光下,她睡梦沉酣,鼻翼微微翕动,两排又浓又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在眼睑下投下阴影。他想起猪头局长漫不经心的话,浸泡在酒精中的心开始不由自主地膨大,腐烂。
又一轮竞争上岗开始,他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了,跪在局长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他仰面望着猪头局长的大胖脸,宛如一朵渴望阳光的向日葵。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猪头局长佯装惊恐。
“局长,求您给我一次机会!”他内心的潜台词是那句高中时就耳熟能详的阿基米德定律,给我一个杠杆,我能撬动整个地球。
“咳咳,咳咳,”猪头局长目视远方,神情淡定若世外高人,“那天大家一起吃饭,你老婆长得不错哟!”
局长说得轻描淡写,他九十度的上半身却突然坍下去,双肩佝偻,窗外一大片乌云飘过,向日葵萎缩了。
电视上正在演《北京爱情故事》,石小猛面对程疯子的富豪老爹抛出来的诱惑,还是出卖了自己的爱情,把心爱的女人拱手送给程疯子,“我是男人,男人就必须得成功,他要不成功的话,只会被人看不起!”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古之成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也,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
祁同伟要不是在大操场上向大他十岁的政法书记女儿梁璐下跪求婚,他能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岳不群要不是挥剑自宫,怎么能练成辟邪剑法?他不是还把女儿送与不男不女的林平之?
一入江湖岁月催,回首已是百年身,他也曾经年轻,目睹别人在学校大操场上放浪形骸沧海一声笑,那时他们激昂豪迈,却狗屁不懂,谁说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那只是不知天高地厚世道艰难的毛头小子瞎扯淡,他不要像蝼蚁般任人碾压,他要做人上人!
老婆脸蛋酡红,如醉人的桃花,这个女人沾杯必醉。有了,酒为色之媒!
三天后,他携老婆在翠湖山庄请猪头局长吃饭,见到美人,猪头局长的脸笑成了向日葵。
他知道,好事近了。
他不知道的是,老婆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尚未成形的小豆豆,那是他的种子,一个月后,那颗种子被老婆扔到马桶里冲走了,连同他们的所有过往。
当上科长的那天夜里,他回到空荡荡的家中,站在卫生间的镜前,一件件除去衣服,那个似曾相识的镜中人是谁?他看到千千万万个人在眼前不停变换,参差百态狰狞狼狈,众生都是他,也都不是他。
他从未如此真实地面对自己,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自己,那些曾在痛苦里辗转流离,在绝望里披荆斩棘,在挣扎里进退失据的面孔,一张张叠加在一起,扭曲成这个完全陌生的镜中人。
谁不曾有过至暗时刻?过去并未死去,它甚至不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