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无处不在,它是如何构建我们的感知,思考和行动的呢?
——《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
我们先从小说开头和结尾看隐喻——再读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年轻的时候》首段:
潘汝良读书,有个坏脾气,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老是在书头上画小人。他对于图画没有研究过,也不甚感兴趣,可是铅笔一着纸,一弯一弯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个人脸的侧影,永远是那一个脸,而且永远是向左。从小画惯了,熟极而流,闭着眼能画,左手也能画,唯一的区别是,右手画得圆滑些,左手画得比较生涩,凸凹的角度较大,显得瘦,是同一个人生了场大病之后的侧影。
《年轻的时候》结尾:
她床头的小橱上放着她和她丈夫的双人照。因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里有俄国人的气味。沁西亚在枕上两眼似睁非睁濛濛地看过来。对于世上一切的漠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为没有颜色的。她闭上眼,偏过头去。她的下巴与颈项瘦到极点,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了一点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侧影还在,没大改——汝良画得熟极而流的,从额角到下颌那条线。
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
语言特点:口语化,节奏也像一个女人那样断断续续的琐碎,节奏和停顿任性而随意。一个人的状态,行为缓缓呈现,且明明白白,很像慢镜头画面。
首尾呼应,更显故事的荒凉感。像是跑了很远还记得起初的事,作者真是好记性。
《花凋》首段:
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头,合着手,胸底下环绕着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来双白色的石头眼睛。在石头的风里,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色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肉,乳白的肉冻子,冰凉的。是像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天使背后藏着小小的碑,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碑阴还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 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
《花凋》结尾:
郑夫人在衖口发现了一家小鞋店,比众特别便宜,因替阖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那就“正好一脚”。但是川嫦说:“等这次再胖起来,可再也不想减轻体重了!要它瘦容易,要想加个一磅两磅原来有这么难的哟!想起从前的时候怕胖。怕胖,扣着吃,吃点胡萝卜同花旗橘子——什么都不敢吃——真是呵......”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踏在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
她死在三星期后。
倒叙一个人的一生,碑文的鲜活更显死前的不甘,活着时的小心翼翼原来是不必要的。
隐喻像是一位谋略家,充满了立场和潜在之意。想要弄明白它和认知,行为的关系,需要从语言的隐喻性概念系统开始。
以“时间就是金钱”,“时间是有限的资源”,“时间是宝贵的商品”为例,这些都是根据人们在日常生活经验中对金钱,资源和商品等概念来定义的“时间隐喻性概念”,这些概念共同形成次范畴化关系,互相蕴含,自成系统。
以上的隐喻,让我们意识到时间是可投资的(金钱),时间是会耗尽的(资源),时间是可以拥有或失去的(商品),意识决定行为决策,促成我们的行动。
隐喻常常隐藏在我们的经验中。迈克雷迪称之为“管道隐喻”。
思想(或者“意义”)是物体。语言表达是容器。交流是发送。
我们把语言(容器)散发着思想(物体),(顺着管道)传送给倾听你的人,对方会从你的语言中提取出你的观点,思想和经验。
基于语言的隐藏性,提醒表达者更加注重语言传递的目的:比如,言简意赅。不要词不达意。尽量让语言充满思想内容。
为什么同样的概念,不同人有不同的语言表达方式,让听者产生不同隐喻认知?背后隐藏的是表达者在文化背景,个人生活经验,以及知识,思维特点的差异。
没错,隐喻概念是以一种经验来部分建构另一种经验,是一种经验的连贯建构。它常常具有对话结构,某种程度上,像是两种不同经验感受的(交战)双方的思想表达。
来几组例子感受下:
- 想法是食物。
- 他的话让我满口恶心。
- 他读书如饥似渴。
- 这个主意已酝酿多年。
- 让我先斟酌一会儿。
-
想法是人。
- 那些想法在中世纪时就死绝了。
- 认知心理学仍处于婴儿期。
- 他往那个想法里注入新生命。
- 他是现代生物学之父。
-
想法是植物。
- 这个理论还在萌芽期。
- 我要把这个观点根植于你的脑海里。
- 他的脑子一片荒芜。
- 数学有很多分支。
-
理解是看见,想法是光源,话语是光媒介。
- 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了。
- 你有什么远见?
- 现在我了解全貌了。
- 这个论述隐晦难懂。
- 这个论点很透彻。
再来几组感受下:
-
爱是物理力(电磁力,引力等)。
- 冒出火花了。
- 我被她吸引了。
- 他们之间的关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能量。
- 他们丧失了动力。
-
重要的就是大的。
- 他是一个文学巨匠。
- 在服务业他举足轻重。
- 这只是个小小的错误。
- 这样的暴行令我惊愕。
- 那是。。。。。历史上最重大的时刻。
-
眼睛是情感的容器。
-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恐惧。
- 她双眼充满激情。
- 他眼里盈满感情。
- 他眼里流露出怜悯之情。
- 他的眼里充满爱。
-
看见就是摸到,眼睛是四肢。
- 我无法将视线离开她。
- 他们四目相对。
- 她扫视屋里的每一件东西。
- 他要所有的东西都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
-
情感效应是身体接触。
- 他母亲的去世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 她倾国倾城。
- 这深深打动了我。
- 那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我被这个主意深深吸引了。
就是这样,无论是突发灵感或是“程式化话语”,“固定表达式”语言,我们谈论,思考甚至体验生活情境的方式都是由隐喻建构的,我们说话的人自己并未感觉得到。
向右分枝,记忆负荷和没有歧义——《语言本能》
读张爱玲,很少会找不到句子的主语,尽管她经常把一些元话语删除掉,一大段都不显示动作和行为的发起者是谁。我猜她对句子的向右分枝理解得特别透。
如果把句子进行句法剖析,由简单的短语(语法也相对简单)生成的句子更易被人理解。大脑更善长记住悬垂结构的句子,保持向右分枝,可以使主语一致,并由一个个小的关键词短语构建出连贯而完整的意思。
假如要读懂“帽子里的猫回来了”这句话,你就必须把“帽子里的猫”看成一个短语,这样才能明白回来的不是帽子,而是猫。
如果要区分"狗咬人"和"人咬狗",你必须分清它们的主语和宾语,而如何区分“人咬狗”与“人被狗咬”或者“人遭到狗咬”,你就得在自己的心理词典中搜寻一下动词词条,以确定句子的主语“人”到底是施动者还是受动者。
人工智能“第一定律”说:“困难的工作非常简单,而简单的工作却无比困难”。人类善于决策,而计算机更善于执行。存储记忆对计算机简单,对人类则相当困难。
对于一场有效交流,语言表达者向右分枝可使听众信息接收和记忆负荷变小,使得听众接收与理解可以“同步进行”,听话者的思路可以跟上说话者的语速,而不必等到谈话结束后,再回过头解读。回想下,那些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大咖像谈家常一样随意,随意地就将研究多年的深奥专业知识用浅显易懂的大众语言表达出来,而令人深深诚服。这和逻辑无关,也与专业度无关,是对语言驾驭能力和对听者认知规律的认识有关。
我们在构建句子时,如何减轻听者的记忆负担,并准确传递本意呢?
尽量用准确的单词组成完整的短语。
适应人脑易调动短期记忆贮存悬垂短语的认知规律,一次出现5个左右事物。
拼接同一主语的短语句子时,采用向右分枝建构,句子以名词短语开头。
大脑采用宽度优先搜索,而非深度优先搜索。意味着会不断横向发散一个词的多种含义。要慎用歧义词。
从隐喻,到歧义词,看起来似乎矛盾重重。隐喻由经验和感官认知构建,更像容器;而构建句子时却要力求精确,使读者有具象认知。难道我们在构建一个隐喻时,真的要画出一个逻辑树吗?并没有这么复杂,看似每一个作家的表达都无章法可循,但又都内化语言的模因。这正是语言的神秘,永远令我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