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村头有一棵柞村,四人合抱还剩点儿。老人说,这树是一个懂通灵的先辈封了禅的,有求必应。故为远近有名的神树。
神树既大又高,但不是直插云霄,树顶像被什么压了一下,树冠使劲向四周伸开,活像一把撑开的巨伞。伞下有很多石头,石头大多平而滑,人可坐可躺。夏日里,乡亲们劳作久了,过路人走累了,齐奔树下,不管相熟还是不相熟,一开口就是:这树下好凉快!
即使没有风,树上也时不时掉下一条两条绿绿的胖胖的虫儿,背上有一排排带黑点的小长刺。孩子们见了就会大呼小叫围过去,用草根儿,荆条儿戳那虫儿,一戳,它就会剧烈地扭动身子,孩子们惊得往后跳,胆儿小的还会哭。大人说,这是坏虫,皮肤碰上它,会火辣辣的痛痒无比。这虫子多半要被石头砸扁,绿色的汁液射出好远好远。这又会惹来惊叫骚乱。
谁也讲不清这树是谁封的禅,树根部铺满了酸菜坛的盖子,地方不够,盖子就套在盖子上,有的快半米高了,有的被土埋了大半。
谁家的孩子得个热病,女人生孩子不灵便,男人眼睛无缘无故看不见,牲口不对头,只要请祖庙的主事到神树下点一炷香,口语一阵,把盖子一铺,保准没事。其实效果怎样,无从考证。
神树三面是稻田。秋天里,霜一来,风一吹,叶子就一个劲地往干田里飘。孩子们跑着,追着,捡一堆,然后用荆条穿成一串,当过家家的礼物。树叶一稀,喜鹊窝就露出来了,孩子们抬着头,踮起脚尖,比赛谁发现的多。这样尖叫不断:又多了一个!又多了一个!大雪一来,树枝像千万条白身黑底的蛇,鹊窝似蛇张开的嘴巴。
全国大炼钢铁时,偏僻的余家冲也热火朝天。村里山头能进火炉的树全成了灰烬,红了眼的生产队长鸡公叔盯上了村头的神树。动员大会上,任凭鸡公叔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谁来砍树。老头们知道树的厉害,都低头不吭声,青年人都在长辈拉扯衣服下沉默无语。会场静的可怕,没奈何,鸡公叔决定亲自动手。
一大早,鸡公叔提斧开门,门前汪了一滩紫黑的血,他惊慌失措逃到他爹(他爹是祖庙主事三爷爷)家里,语无伦次。三爷爷带上他到神树前磕头请罪,上了香,烧了纸,杀了鸡,把鸡血洒在神树身上,最后铺了盖子。三爷爷对着跪在地上的鸡公叔念念有词,伸手在他额头上向上捋了几捋,缩上去的袖口里,露出块布,布上浸透了血渍。几天过后,鸡公叔才回过神来。
春去秋来,转眼多年过去,村民一茬接一茬。没开放前的农村,村民特别勤快,田埂上的草永远长不长,稍长一点,就会被连土削去垫牛栏猪圈。山上的树被整枝的频率太高,以致一些树只剩下顶端的小盖儿。树下空荡荡的,一眼能看穿一座树山。神树依旧春绿秋落,喜鹊窝依旧,但再也找不到鹊儿的影子了。
在没有任何征兆下,神树在一个有月有星的夜晚倒了,它压了一大片稻田。人们惊奇地发现,神树是坐在一块平石上的,根部把石头整个儿抱住。村民开会后,先用刀锯斧解决了它的枝条,孩子们先找鹊窝,见只是一些枯碎的树枝,非常失望。于是就帮大人来回地拖枝条。没几天,神树就只剩下硕大的树干。鸡公叔用炸药把树干崩开了,收拢后,按户头分了。那个冬天,整个村子暖烘烘的。
猛然空荡的空间让人怪不舒服,花白胡子三爷爷驼着背在神树曾抱过的平石边栽了棵柏树,柏树年年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