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旅行是第一次脱离,脱离城市,脱离生活轨道,那么离开214国道就是第二次脱离,于是我们进入高山牧场、深山里的佛学院、普通藏人的普通生活,脱离国道之后,我们仍有发现。
214国道是一条横穿云南、四川、青海的孤独长路。作为“奔走两万里”活动的随队记者,为了挖掘文化多样性,抢救和收集一些即将湮灭的声音、影像,我做好从城市消失三十天,和214国道合为一体的准备。
然而当团队沿着214前进之后没几天,就发现一个悲哀的事实:国家主干道周围,几乎不可能存在他们想要抢救的东西。
于是我们只能脱离国道。如果说旅行是第一次脱离,脱离城市,脱离生活轨道,那么离开214国道就是第二次脱离,于是我们进入高山牧场、深山里的佛学院、普通藏人的普通生活,脱离国道之后,我们仍有发现。
狗叫了,客人来了又走了
在大理收费站的出口处,我们在这里高速路,踏上214国道。到达香格里拉后,我们放弃了香格里拉通往稻城的康庄大道,选择了一条军用地图路线。
在这条路上,我们看见了令人震惊的矿业污染。废水被直接排放在山脚的湖泊里,泛起一层层死白色的泡沫。
经过毁灭性的矿业污染基地、干涸的冰湖,速降六百米,眼前突然出现奇景——隐藏在森林中的、海拔4000米的奶酪厂。
高山牧场、高山牛棚,外加没有手机信号与世隔绝,其树木之葱茏美好,与前面的景色形成了强烈对比,显得尤为可贵。站在奶酪厂的院子里,抬头看,完美的森林小径入口、高耸的山壁、冰川的融水在身旁汇成奔腾的溪流,能够在这里住一晚,就算有福。
奶酪厂的女经理是本地藏族,为了交流方便,给自己取名“王兰”。奶酪厂的产品,一部分被运到临近的香格里拉县,一部分被运到上海,然后销往香港和国外。
由于交通的问题,奶酪运送出山很费时间,来这里居住的游客也不多,奶酪厂还未赢利。王兰说,她必须好好干下去,因为只有挣钱,才能让村民相信这是一件值得做的事。
从奶酪厂去村子的路上,我们忍受着极为恶劣的路况。大山里尽是暮色,路边突然出现了一群小学生,一个山村女教师带着她的孩子们出来散步。是什么让她带着孩子在夜晚走了这么远,还是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长距离散步?
随着进村路程的深入,我们愈加发现这里的女性着实有趣。奶酪厂精明强干的女经理很有趣,毕业于迪庆师范、自愿回乡教书、领着孩子们在山道上漫步的女教师也很有趣。
还有闻讯而来看外乡人的更多女性面孔:使用朵唯粉色手机的斯那央金,她从去年10月起开始在水电站工作,每个月有990元的收入;央金的母亲扎西拉姆和女儿站在一起,像是一对姐妹,她们都有惊人美丽的眼睛,正如村口天空上的那一轮月亮,那也是惊人的美丽。
夜晚到来,全村的狗都在狂叫,于是整个村庄都知道,有客人来了。我们说,要找会唱歌的人,于是陆续有人前来,还都穿戴着隆重的藏袍和首饰。有个盛装的女人,背着小孩站在陡峭的楼梯上,等待给我们表演。她是这里出名会唱歌的女人,自愿前来,表情却又那么羞怯。
那天晚上,村里的狗一定累得够呛,因为它们叫了一整晚。临走的时候,主人热情送客,我们说不用不用,主人说一定要送,因为要沿路赶狗。走出去很远,他们的歌还在耳朵里飘,唱的是:“地方最好的是家乡,神仙居住的地方是奶酪厂,人最好的是雷锋。”
领路的奶酪厂女经理听见了,扑哧一笑:“老乡们人真好,用唱歌给我打广告呢。”
离家出走的活佛
在甘孜第一次见到曲尼活佛。忘了是谁问领队Tony,这个活佛你是怎么认识的,Tony说:“新浪微博博友”。大家晕倒。
活佛会上网,会微博,会英文,后来聊熟了,我们给他算算,原来是个80后活佛,双子座。
8岁那年,家有四个兄弟的曲尼多吉被马尼干戈的一座红教寺庙认证为转世活佛,从此出家为僧。
1998年,12岁的小曲尼突然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见到了释迦牟尼,并且明白的告诉他必须前往色达五明佛学院学习佛法,这个梦就此改变了他的生活。很难说得出来是什么力量的指引,让一个12岁的孩子就此下定决心,要前往从未去过的色达学佛。
曲尼的愿望遭到了家人的反对,他们希望儿子主持就近的那座红色寺庙,跟随庙中的堪布学佛也就是了。但是曲尼认为在这里学不到什么,他决定必须前往色达,于是离家出走。
一个小活佛,突然失踪了,曲尼家中急得鸡飞狗跳。加之那时交通工具、通讯工具都不发达,很久之后,当曲尼活佛已经在五明就读,才有同乡把这个消息传回德格。
不幸的是,命运总会向每个人展露出“无常”的面目。在小曲尼离家出走之后,他富裕无忧的家庭遭受了重大打击。家庭牧场的牲畜大量死亡、遭遇狼群。他的父亲也在这一年离开了人世。
曲尼活佛长大成人后,家境的衰变成了他和众生结缘的原因之一,他对穷人和困苦的遭遇有着特别澎湃的同情心,看不得别人受苦,决定募款建筑格萨希望小学,让牧区里贫寒的孩子得到受教育的机会。
这也正是我们在甘孜得以认识他的原因,活佛是为宣传他的小学而来,他直言不讳:这里缺少支教的老师,曾经来过两个重庆女孩,但呆了一个月就走了。还缺少经费,新校舍只盖起了教室,还需筹款修建宿舍和围墙。
虫草季很快就会过去,70多个孩子就快回到课堂,曲尼活佛希望让女孩也能接受教育,孩子们在这里可以同时学习藏文和汉文,但这一切愿望都需要得帮助。
我问他,如果老师来这里支教,你能为他们提供什么?曲尼活佛想了想,说:“吃饭,还有住宿。”藏区三千活佛,他并不出名,也没有广大的信众,你就把这看成一个普通僧侣的心愿吧,这是他面向众生的修行。
发呆、晒太阳,过最简单的生活
曲尼活佛的家,是我们眼中最接近天堂的地方。这里,白天最适合做的事情是晒太阳,晚上最适合烤火塘或者唱歌。它的用电依赖于白天的太阳能储存,因此这里的居民还没有培养起看电视的习惯,也就保存着相对传统的生活、娱乐方式。
虽然家里出了个活佛,但房子并不华美壮丽,客厅兼具用餐功能,卧室兼具储藏室的功能,佛堂兼具卧室的功能。地方不大,我们一行六人挤挤都住下了,住得乐不思蜀。究其原因,也许是因为我们回归了依赖太阳的原始生活,所以这里有最简单的快乐。
让我们都忘了这些拗口的“发展”、“文化”吧,在这里,只有两件事值得去做:1、呆着;2、随着阳光位置的挪移,转换晒太阳的地方。
正午,阳光猛烈,我们的活动自然而然转移到帐篷内,像藏族人那样享受夏日午后的林卡。帐篷里一会儿播放巴赫,一会儿放电子乐,这些切割不掉的文明人的尾巴。
还是不听音乐了,听听曲尼活佛和李四伟今天的对话,一个藏族人,一个彝族人,谈的相当投入。
“你应该学一学文字,彝族自己的文字。”
“只会说‘吃饭’。”
“应该学。”
“我很少回老家,而且那里已经汉化很严重。”
“我很怕西藏也变成这样,但我们有寺庙,至少僧侣都会藏文,所以文字至少还可以流传三百年。”
“我看见有句话很有意思,在21世纪,只要能守住一条戒律,就很不容易。”
“是的,佛教说过,在末法时代一天持戒的功德,和以前一生修行的功德相同。”
“所以今天我是干净的人,这已经很好。”
“精神和物质都得发展。”
“我心态脆弱,所以只能让自己过最简单的物质生活。”
“君子国”——五明佛学院
每次曲尼活佛提起“五明”,脸上总有一种孺慕之情。他的童年、少年时光都在这里度过,据说小时候的活佛在这里调皮捣蛋,下课铃声一响,就和小喇嘛们打成一团,以至于当他抱着上课用的佛经走过小卖部,店主纷纷昨舌:“这孩子也会读经哪。”
对外人来说,色达喇荣沟里的五明佛学院是那么宏伟、壮丽、神秘。你想,两万多人聚在一起,什么都不管,只是诵经、学佛,初来此地,不被震撼是不可能的。但它除了神秘,还有生活,至少曲尼活佛的童年经历让我看到了五明很“家常”的一面。
像他这样,从小在这里学习、长大的藏族人很多。对他们来说,这里就是一所学校,只不过这学校有点特殊,这是个专属于信仰的陌生世界。
整个五明佛学院都处于佛教的价值观体系之内,在这里,这样的对话比比皆是:
售货员互相调侃:“你又对顾客动嗔了,这样怎么摆脱业力?”
杂货店的老板:“今天没法按时交货。”觉姆:“为什么?”老板:“因为我也要去迎接上师回学院,下午不做生意。”
觉姆甲弄坏了觉姆乙的东西,连连道歉:“我赔你钱。”乙:“不要紧,不要赔了。”甲:“不行,是三宝的东西,必须赔。”乙:“不要紧,不要紧。”
这样的对话依稀在哪里听见过,一个被称为“君子国”的地方。
离别:高原的雨夜
炉霍没有什么街景好看,无非是各种各样的饭店,标记着这个小城的过路性质。我掰着指头数:汉源饭店、康定饭店、吉祥三宝藏餐、双流烧菜馆、遂宁烧菜馆、南充烧菜馆、重庆饭店、达县饭店、资阳饭店,简直是一幅四川美食地图。
就在这时,李四伟突然说:“我想回城里了。”
关于旅行,那些忧伤的记忆、离别的苗头,总是藏在细节之中。我知道,我们和这里,和曲尼活佛的离别开始了。
说不清为什么,我突然买了一套藏裙,我想穿着它回到草原上,让阿妈看看我打扮成藏人的模样。果然,阿妈好高兴,拉着我,抱了又抱。我陪着她又去赶牛回圈,然后一起朝着东方跪倒,就那样穿着长裙跪在泥土里,对着天空磕头,默祝牲畜们今晚的平安。
天气很冷,我和才巴蹲在帐篷里生火。来来去去,怎么弄也不成功,暴雨打在帐篷上,烟雾熏得人看不清帐篷里的动静。我们俩都傻傻坐着,谁也不嫌弃这烟。曲尼活佛掀开门帘进来,笑着问我:“习惯吗?”
我说:“习惯。”
他又笑了,满意的说:“这就是我们西藏人的生活。”
最后一个夜晚来临了,他们全体围在火塘边,谈论佛法、人生。我什么都不想说,也很奇怪为什么他们都可以这么自然的聊天,最后只好跑出去,痛哭起来。
草原上黑漆漆的一片,除了暴雨,没有其他。突然,看守草场的藏獒顶了顶我的膝盖,它不知何时到来的,温柔的湿漉漉的守护着我。我抱着它,又不出声的痛哭起来,这个让我说不出话,职能流泪的高原雨夜。
第二天早晨,所有人都醒得很早,整理行李和帐篷的速度比预期快了一个小时。大狗仍然认得我是昨晚抱着它痛哭的女孩,温顺的跟从着我。
早餐,面无表情的听他们闲侃了一个小时。我不想和任何人道别。
才巴帮我倒洗脸水,又帮我倒刷牙水。我心想,这些水都要去很远的地方打,还要花费很多燃料烧开,不要浪费啊,傻瓜。
告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我想赶快摇上车窗,却被一双双手握住了。眼泪马上又要下来,我赶快戴上墨镜,然后傻傻的趴在车窗上往回看。
男孩们迅速在车里放起震耳欲聋的重金属,也许这是男人的告别方式吧,我还是戴着我的墨镜,不愿意把它摘下来。
回归:乡下人,城里人?
在这个美丽的星球上,不间断是公路的意义。还是那条214,只不过已经到了它的青海段。
我坐在车上,不停的感叹着震后青海省的路况之好,习惯了各种砂石烂路的人简直受宠若惊。
最后一眼看见雪山,它依然目眩神迷,闪烁在国道的远方和极远方,这一切都太沉默了,我就这样回到了城市:西宁。
习惯了只有一条街可逛的香格里拉、理塘、甘孜、德格和只有半条街可逛并且只能逛各种川菜馆的炉霍、只有半条街可逛并且只能逛各种佛具用品店的五明、只有半条街可逛并且只能逛各种帐篷商店的玉树,以及根本没有街可逛的浪都村、高山牧场、铁匠山之后,西宁对于我来说实在太繁华了。
消失三十天之后,我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乡下人。在出租车上目不暇接的欣赏了大城市西宁的繁荣景色,我在酒店check in,问前台:有热水吗?能上网吗?都得到了肯定答复,顿时欣喜欲狂。
附注:
旧文重发,文中所描述的一些地方情况,如今已经发生变化。请勿完全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