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

二十二岁,我出了远门。从故乡来到了广州,在一所私立学校里工作,做教师。

一切都不习惯。听不懂粤语,叽里呱啦的,不像人说的。后来听说有人把粤语称为“鸟语”,放在当时,彼情彼景,想想倒恰如其分。也吃不了粤菜,寡淡,尤其见不得青菜就放到滚烫的热水里捞一下,滴点油星就吃。更不习惯的是形单影只,工作起来还没觉得寂寞难耐,到了周末,却不知道干什么。

打发无聊,做了不少的傻事,花两元钱,坐32路公共汽车,从同和搭到天平架,然后再折回来。那时回程不需要另交车费,两块钱,可以从来坐到回,甚至还可以来回往返几趟,没人管,也没人说。很多次,我还干脆从天平架下车,步行回到汽车的起点的同和,双脚都磨出了血泡,不觉得痛。白云山就在附近,爬山也少不了,从蟹山村上去,然后攀髻丫岭,摩星岭就不爬了。并不是没有气力爬,因为摩星岭是白云山公园的地盘,要交十块钱的门票,心疼。

住的宿舍是学校分的,套间,三室一厅,厨房、厕所公用。江西的小伙子,教音乐,和我住稍大的一间。另一个小单间,住着一个姓丁的小伙子,不是老师,而是学校士多店的小老板。当时,还纳闷这么小年龄竟然能在学校开士多店,真不简单,后来,才知道小伙子是学校董事长的侄子。其中的一间,床、桌椅都有,但一直空着。教音乐的小伙子有女朋友,女朋友来了,把铺盖一卷,就跑去空着的一间。

新学期,学校招聘了一批新老师,空着的宿舍,自然要住新老师。宿舍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打趣:最好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咱们就有盼头了。没想到,打趣还一半成了真,来的新老师,是一位漂亮的女老师,可惜,不是年轻的。

新来的老师来宿舍的第一天,是周末,我还窝在被窝里呼呼地睡懒觉。外面的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咚”,又是“咚咚咚,咚咚咚”,响了好几次,我才听到。极不情愿地揉了揉双眼,芨了双拖鞋,睡眼朦胧地开门。我见到了她:皮肤白皙,保养得好,看起来很有气质。身后,还跟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男性,面黑,身板敦实,背着一个花格子的行李袋。开始,我以为男人是帮她提行李的搬运工,后来,才知道是她老公。我想起了宿舍小伙子的打趣,扑哧一下笑了,结果,女老师也大声地“啊”了一声。一下子,我的睡意朦胧全都跑了,低下头来,我才发现——我只穿了只三角裤衩。

女老师姓刘,来自湖北咸宁,与我算是老乡。她有一儿一女,女儿长我五岁,大学毕业,学服装设计,儿子则没读什么书,准备学习美发,老公参过军,退伍后一直在企业,刚刚退休。当然,这是熟悉后才知道的。只是当时费解:刘老师气质不凡,怎么嫁的老公却土里土气的?当然,这个我们无法问出口,也不会问出口。

刘老师的到来,让清静的宿舍,变得热闹起来。平日,刘老师老两口不吃学校食堂,便煎炸油炒,做起了饭来,锅瓢碗盏,叮咚作响。我们回宿舍午休,哪能忍受这色香味的诱惑,开始还故作正经,动嘴不动手,夸赞刘老师饭菜做得好,做得香,后来忍不住,便动手偷吃起来。一偷食儿就忍不住,一盘堆得尖尖的菜,活生生被我们偷吃削去了山峰。刘老师不恼,笑眯眯看着我们说:吃吧,菜就是做着吃的,你们喜欢,说明我的手艺好呢!周末,我们干脆不偷吃了,堂而皇之地做到了桌前,吃起了住家饭。当然,这是刘老师两口子邀请的。

吃一顿没问题,但长期吃别人家,总归不好意思,虽然刘老师好客。我们一商量,决定凑点份子钱,加入刘老师的家庭饭伙。刚开始还战战兢兢害怕刘老师不同意,没想,刘老师却爽快地同意了:不就是加两双筷子么,只不过这要辛苦我们家的老家伙了。老家伙指的是刘老师老公,刘老师老公姓向,我们叫她向师傅,他嘿嘿笑了两声,没有说话表态,我们想:这算是同意了吧!

向师傅做菜做得好,我们吃得也好。农家小炒肉,好吃,肉进味,辣椒熟而不软;红烧鱼块,好吃,那新鲜的青鱼腌制半天,煎得半黄而不焦,入口爽嫩。最拿手的菜,莫过于烧鸭子,鸭子剁得细碎细碎的,加大片大片的红辣椒,吃得我们大汗淋漓,确直叫“好”。果真是民以食为天的子民,我这一小小的乡愁,就在向师傅做的好吃的菜中,一点点土崩瓦解。由此看来,食物,的确是聊解乡愁的好东西。

吃也拉近了人的距离。哪个人今天晚归了,刘老师会问:咋个儿还不回,不会有事吧?哪个人有个头疼、肚痛、发烧,她变戏法似的从拿出药,递给我们,然后,逼我们吃下。那时我们打单身,她跟我们打趣:”别出去闲逛,攒点钱,买套房,才能娶个媳妇。“南昌的音乐老师有女朋友,当然不服这句话:”你看,我没一钢蹦,照样不找了一个媳妇?“刘老师打着哈哈:”你呀,那还是女朋友,远着呢?“

”怎么像我妈呢?“音乐老师嘀咕。

怎么像我妈呢?其实,我也这样想着。

裤子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偏偏破的不是地方,屁股眼哪。发现时,已经被同事嘲笑了一整天,不会缝补,干脆,把它扔进垃圾桶。第二天,发现那条裤子还在,摆放在我的床头。正疑惑这裤子长了脚,刘老师进来了。“你说,这裤子就一小小的洞,就扔了,败家啰!”我想说些什么。“裤子帮你缝了,也洗过了,直接可以穿。”听到这话,我想说什么,终究觉得胸口一点热热的东西堵在哪儿,也没说什么。

加班。告诉刘老师:晚饭不用留我的,我在学校吃。没注意时间,学校的晚饭也没赶上趟,买了一袋方便面,准备会宿舍凑合凑合。还没打开方便面袋子,刘老师就喝住了我:吃什么方便面,给你留着饭呢。我说过我在学校吃的啊?我闹不明白,她怎么知道我没有在学校吃?“我在下面散步,见你办公室灯还亮着,那时学校餐厅都洗涮盘子了。”“你们吃的剩的么?”“剩个啥,你向师傅又做的。”

诸如种种,不胜枚举。

人在异乡,是会滋生出很多情绪的。比如思乡,那是一种不是病的顽疾,能让人茶饭不思,也让人辗转难眠。譬如孤独,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令人猝不及防。在陌生的城市,我们活得忐忑,像水中的浮萍,没有安全感,不知道随着荡漾的水波,我们会飘向何方,又归依何处。我们需要温暖,即使自己像豪猪一样,长满排斥一切,怀疑一切的刺,却还是希望找一个长满同样的刺的同伴,互相取暖,天然地排斥。

而她,却让我们温暖。而这种温暖,没有长刺,显得高贵,没有丝毫的功利,朴素到干净。我们开始叫她干妈。起先,她有些不自然,叫着叫着,她也应承下来,答应得不拐弯抹角,顺溜。后来,是我们不自然,因为她热情,对我们不生分般的好。一丝一缕的思乡情绪,就在这些温情之中,逐渐的瓦解——我们弄来了了一台二手的电视,周末,好似一家人一样,看着肥皂剧,打发着无聊地时光;会一起到同和的菜市场,与小贩们斤斤计较,学习讨价还价。甚至,我们还商量着,春节一起到咸宁去,在她的故乡,过一个火红的春节。

我们不是一家人。

我们就像一家人。

2003年,供职的学校渐见颓相。有家长拉着横幅,向学校讨要自己的储备金。甚至带着刀,冲进行政大楼,杀气腾腾。这样的场面多了,人心自然惶惶。当年,学生骤然减少了不少,没有家长愿意把孩子放在这里,见刀光剑影。老师们也想着自己的出路,回的回老家,另谋高就的另谋高就,像空气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急切切找到刘老师,问她的打算,她告诉我:准备干完一个学期,然后回家,安享晚年。这,在我预料之中。刘老师的女儿业已结婚,儿子也找到了自己的工作,她没有必要在外面打拼,过飘萍一样的日子。听到消息,我还是有些戚戚然。

江西的小伙子,第一个离开了宿舍,考取了公办老师,去了东莞。这是喜事,我有些戚戚然。胡姓的兄弟,呆了不到半个学期,又离开了宿舍,去一所学校当校长。还是喜事,我有些戚戚然。其实不止是戚戚然,有些惶惶然,我为自己的前途焦虑,也害怕这些熟悉的人一个个如空气一样消失的感觉。

我送了所有离开宿舍的人,我没有送我称之为干妈的刘老师。离开的前一晚,还是一起吃饭。我坚持请他们吃饭,在学校附近的一间湘菜馆。菜很丰盛,我们却没有胃口,吃得很少。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回忆点点滴滴。我叮嘱老两口注意身体,他们笑呵呵地应承。他们说我应该找一个善良的女人做老婆,我说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福气。记下了彼此故乡的地址,电话。承诺一定会去认认家门。把电话号码报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抄错,然后找不到彼此。

说着说着,刘老师流下了眼泪。

吃着吃着,刘老师的老公也流下了眼泪。

我没有流泪,只是偷偷地转身,让眼泪顺着眼眶流下自己的心底。

我没有送他们。我以为我们一定会见面。我只是在窗户外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可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电话还是不断的,什么都聊,语句温暖,像亲人一般。答应年底去咸宁去认认家门,亲自拜访老人家。年底,我离开了学校,回到了故乡,没有成行。我换了号码,却没有及时告知,时隔一个月,再打电话,那边却成了空号。而那本抄着地址的笔记本,也不知怎样地消失不见了。一个人与另一个发生联系,其实很简单,一根电话线、一部手机,就足够。即使天涯,也近在咫尺。一个人失去联络,其实也很简单,失去一个电话号码,一串数字,即使咫尺,也海角天涯。

就像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就像这个都市里很多的一转身,就会错过一辈子。

离开我供职的私立学校若干年后,有人跟我说起我以前学校,说起了学校的各种权利斗争,我却傻呆呆一无所知,这是一种美好。在一路的摸排滚打中,遇到白眼的狼,碰到过冷遇和打击的时候,我也相信这世间还是好人多,这是一种美好。我一直觉得,在这异乡,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相识都是一种缘分,如果碰见,且行且珍惜,说不定,转身即天涯,这也是一种美好。坚持做一个善良的人,即使善良不会换回善良,但是换回的是自己的一颗无愧的心,这也是一种美好。

一直坚信这世界的美好,有多大程度是她,是她一家子给予的,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种倔强的而且坚持的美好,会不会让我在这社会中受伤,或者鲜血淋淋,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这些年摸爬滚打走来,还算活得坦荡,还算纯洁,也还算幸福。我或许要感谢她,让我坚持地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我希冀着我们能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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