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世难眠。
一世逢眠必泣,容不下的哀嚎,掷不走的顽石镶嵌在眼角里。
一世逢卧必挛,仿佛背负沉重,尖齿扎肩入肉生根侵蚀着我。
一世逢夜必悲,夜半惊醒喘息,看不清的身影游荡在虚空里。
泣
“有时间打个电话回来,让我听听你声音。”
说这话的人安然躺在地上,身下垫着旧旧的草席。小小的草席正好够眼前的人躺着,连翻身都会沾上地面上人来人往带来的灰尘。没关系的,我安慰懦弱的自己,她不会再翻身了。
我慢慢蹲下去,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膝盖落地悄然无声。
一如既往的瘦,薄如纸的皮肤紧紧地贴在空洞且寂静的肉与骨上,手臂内密密麻麻的针孔,像是每一夜守望的眼睛。曾经充满力量的手臂,从什么时候开始干枯?曾经血肉澎湃的汹涌,一夜间了无声息,仿佛时间停止,更像是被夺走了这一身的流动。
我轻轻唤了她一声,封锁住的情感犹如巨兽,猛地从我的喉间,我的双眼逃离。我咬紧牙关,以至于半日难以启齿,生怕这一声嚎啕引起涟漪,惹得四下群起。毕竟至亲早已双眼通红,见不得一丝神采。
紧闭双眼又如何,该流的泪,一滴都不会少。它们争相挤兑,眼角为源,流出一片溪河,流出一片镜湖,滴落在衣襟上,破碎在膝盖下的土地,每一块碎片都是记忆,随时光渐渐模糊的记忆。
你怎能紧锁着眉心呢?
那些日子你也是紧锁着眉心,在梦里追逐,在梦里孤独,在梦里泣不成声。
你说梦见了丈夫,他依旧是年轻的模样,停驻在年轻的模样,走在前头,步缓神情悠然。你走在后头,小跑神色紧张,许是年迈,总是无法追上他,触碰他。你唤其名讳,一声接一声,喊到声哑,可他从未回头。他似乎就是光本身,步步慢却又步步远,在你的视线里化作一个点,终而消失,徒留你在黑暗中。
我轻轻抚平多年来的皱褶,正如我为睡梦中的你扫开眉心的郁结一般。
你应当是安详的,无忧的,自由的。你可以见到你的光,摸到抓到你的光,轻唤你的光,或许,成为另一个人睡梦中的光。
焚
你以为道路是漫长的,总是背负着沉重的家当,缓缓走过每一个人生的阶段,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可是,漫长的道路总有走完的一刻,回想过去,仿佛转眼即逝,一切悄然过去,仅余满脸沧桑。你最后的一段道路,我们背负你走过。
火,穿过厚重的棺椁,迅速地蔓延到你的身上,这瘦弱而又年迈的身体。我不忍心直视,仿佛火焰缠绕在我的身上,熏得双眼模糊,干竭的双眸再次涌动。焚烧的只是一具躯体,你那轻轻的仅21克重的灵魂游荡在世界任一道风景中。
也许坐落在屋前的果树上,小腿轻摆,看着我们张罗没有你的第一个春节;也许钻进我们的梦里,给予我们一个拥抱,犹如幼时一般;也许,你紧紧挽住丈夫的手臂,与他讲述没有他的日子里,你如何坚强地担起这个家。
无论如何,你都是自由的。
你不再因为身负病痛而无法畅游各地,也不再因为牵挂亲人而无法实现自我,你是风是云是尘是雨,正如我们爱你一样,你的自由,是绝对的。
刺
“有时间打个电话回来,让我听听你声音。”
在喧哗与沉默交替更新的两日两夜里,偶有倾谈,都是有关你的事情。时而群起笑闹,时而低头沉默,而我,只是单纯的挂念你,不言不语,宛若冷漠无情。
若是能给你个电话,多好。
就算你不能言语也无妨,我一人便可滔滔不绝,只为让你听听我的声音。
今世难眠,每每想起对你的承诺,便眼生顽石,泪流不止。
奶奶,你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