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花非昨日红
白衣女子看着消失在黑夜中的人,脸上扬起一抹好看的笑。
三日后。
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提着两个字--夏府。
她就这样站着,八月的艳阳天,如置身冰窖,身后出来一个蓝衣女子前去叩门。
“姑娘久等了,快快请进。”人未到,声先至。
白衣女子微笑,“哪里,是我唐突了。”
眼前的人,经过岁月的洗礼,他身材有些发胖,倒是越发显得精明和内敛,好一个慈祥有爱的大叔。
“久闻夏盟主琴艺精湛,今日冒昧前来,还望夏盟主不吝赐教。”
“夏某不过雕虫小技,若要说赐教,怕是不敢当了。”丝毫不遮掩他眉眼的笑意。
入门穿过一个庭院便是曲折游廊,青石阶下布满了石子漫成甬道。两旁佳木葱葱,奇花斗艳,只觉异香扑鼻,积在心里的情绪得到了短暂的释放。
夏氏道,“姑娘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白衣女子点头。
白衣女子望着那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随即转身欣赏着身边的景色。再行数步,园内,水榭楼台,还有远处那一大片白色梨林。
翔哥哥,小雪要最顶上那支梨花。
好,乖乖在这里等着,我去摘。
嗯。
小女孩手里拿着刚刚买的糖葫芦,眼里都是那个为她折花之人。
身后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回忆。来人抱着一把琴,琴身用上好的梧桐木手工制成,琴弦来自雪域的冰蚕丝,无疑,这是一把好琴。
“离音琴,江湖中多少爱琴擅琴之人终其一生遍寻不得,未曾想到竟在夏盟主手上。”白衣女子望着琴微笑,言语中有着微不可查的留恋。
夏氏轻抚琴弦,“姑娘好眼力,可惜夏某琴艺浅薄,难为了这离音琴。放眼世间,唯有姑娘配得上此琴。”
“那是自然,”蓝衣女子开口,“既然知道只有我家姑娘配得上这离音琴,夏盟主何不将琴赠与我家姑娘?”夏氏面露难色,自他坐上盟主之位,身边的人无不恭敬有礼,倒是鲜少遇到这般直接的人,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白衣女子无奈地摇头,“岚儿,不得无礼。”转头对夏氏说,“这丫头被我宠坏了,口无遮拦,望盟主别见怪。离音乃是琴后,更是夏盟主的珍爱之物,怎可轻易送人。”
夏氏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一袭白衣,略施粉黛,明眸皓齿,似曾相识。后又想起江湖人士对她的评价,“琴棋书画,人生百态”,倒也没想太多。
“夏某献丑了,还请姑娘多多指教。”白衣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琴音起,乍听悠扬悦耳,令人神清气爽,细听却透露着无限伤悲与思念。
“琴是好琴,曲是好曲,美中不足的是人琴未能合一。想必此曲是夏盟主挚爱之人所做,才会扰乱你的心神。”一曲作罢,白衣女子缓缓道来。
夏氏望着天空,这么多年来,听过此曲的人只言一个好字,无一人似这女子般明白。不禁对她多了几分尊敬。
“不错,此曲是我一生最爱之人所作,十几年来,甚是思念。”
“夏盟主不必哀伤,逝者已矣,生者依旧。岚儿,把我的箫拿来。”
“是,姑娘。”
蓝衣女子上前,将一支精致的白玉箫递给白衣女子。
箫声渐起,回旋婉转,恰似吹箫人一面吹箫一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
“敢问姑娘,这可是江湖人称天之回音的彼岸箫?”
白衣女子含笑点头。
“彼岸萧之于姑娘,实乃千里马遇上伯乐呀!”
白衣女子微笑,“听闻夏盟主府内有一处梨园,优雅别致,小女子亦是极爱梨花,不知可否一游?”望着远处那一片白。
这次没有立刻听见夏氏回应,白衣女子似乎早就知道,并不着急。
“姑娘既然喜欢,去看看又有何妨?”夏氏略显无奈,心里却想着那个小子还没有回府。
Chapter 2 似是故人来
一路往前,脑海里一些回忆碎片开始涌现,白衣女子摇了摇头,苦笑。
“你是谁?谁允许你进这里?给本少爷滚出去!”白衣女子刚踏进梨林,里面传出一声怒吼。
夏氏一听,脸都绿了。
“翔儿,不得无礼,这便是名闻天下的姑娘——公子凉。”
“哦?你就是公子凉,江湖传说的奇女子,难道不知道别人的地方不能随便闯?还是说你另有所图?”从梨林里走出一个白衣少年,温文尔雅,说出的话却尖酸刻薄。
“你这小子,你爹尚且对我家姑娘恭恭敬敬,你竟如此放肆!真是上天白给你一副好皮囊。”岚儿就是见不得别人对她家姑娘无礼,十足十的护主。
夏氏急忙解释,“他娘去得早,这孩子都是被我惯坏了,还请姑娘莫在意。”
“无妨,早闻夏家公子是率性耿直之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假。”白衣女子淡笑。
夏翔走上前,“你既是江湖人称奇女子,棋琴书画,无一不精,敢不敢与我手谈一番?”
“就你?也敢和我家姑娘比试?”
“岚儿”,白衣女子道,“今日话多了,”转头对夏翔道,“请。”
三局下来,打成平手。夏翔盯着白衣女子的眼睛,似乎想要确认他的想法。要知道,赢一局比平局容易得多。这么多年,连赢他一局的人都没有,而眼前这个女子竟是三局全平。
“小雪,”夏翔朝白衣女子温柔唤道,“你是小雪对不对?”
“我是公子凉,夏少爷认错人了。”眼前的人脸色越来越苍白,想象中的愉悦并没有出现。
“翔儿,小雪已经死了。”
“是啊,十八年前的大火,她怎么能逃过!何况她......”夏翔喃喃自语,消失在梨林深处。
“让姑娘见笑了,”夏氏说。
“哪里,夏少爷也不过是痴情罢了。”白衣女子平静地说。
“小雪是我故友之女,十八年前一场大火,烧了七天七夜,萧氏一族无一生还。”夏氏道。
“萧家的大火,我也略有耳闻,夏盟主节哀,”起身,“天色已晚,我该走了。”夏氏点头,将二人送至门前。
门外少年,白衣胜雪纤尘不染,盯着白衣女子,想要从她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你当真不是小雪?”
白衣女子看着他,他没有之前的不羁,满是认真。眼睛通红,脸上泪痕未干,淡淡说,“不是。”
“姑娘,我们回去罢。”蓝衣女子说道。白衣女子点头。
夏翔望着白衣女子离去的背影,她当真不是小雪。
Chapter 3 红绳断痴缠
倾雨谷,凉月河。
左岸,梨花盛放,一世白;
右岸,彼岸花开,艳如血。
一袭白衣女子立于彼岸花海,浑然一幅血染江山的画。
我是萧雪,萧家大小姐。我出生那天,满院梨花胜过雪,天空是我喜欢的蓝色。
大家都说我是奇女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父母对我更是百般宠爱。翔哥哥,是父亲故友夏渊之子,比我大三岁。他不像我这般闹腾,话也不多。然而,对我,却疼爱有加。
八岁以前的时光,多半是和他在一起;八岁以前的记忆中,最亲近的人除了父母便是他了。他脸上会有哀伤的神情,每次看他这样,我就会难过。我告诉他,我不会离开他。他总是摸着我的小脑袋,笑着说,“你还小,很多事不懂,等你长大,就会明白,许多事不是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的。”
是啊,翔哥哥,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可是,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弃我于不顾,你可知道,小雪只是个孩子,会害怕呀。你是我的翔哥哥,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八岁生日的晚上,你的父亲,我的父母,让我出去玩,他们有事说。
你可知道,我后来返回去拿你送给我的红绳,却发生了这一生最不愿相信,最不愿看见的一幕。
我从门外走过,手里玩弄着你白日里送给我的精致的红绳。忽然,听见屋内酒杯落地的声音,我轻轻推开门,顺着门缝往里看,我的父亲,母亲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从父亲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他的不可置信。
他问,“为什么?”
你父亲冰冷的声音响起,“我夏渊哪一点不如你萧奈,凭什么你是盟主,而我只是个副手!”
父亲无力的说,“我并非高你一等,很多地方不如你,成为盟主,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你若愿意,我将盟主之位传给你即可。”
“不需要了,过了今晚,世上再无你萧奈,再无萧家。”你父亲大笑道。
“名利就真的这么重要?我们几十年的友谊也败给了它吗?”父亲问。
“你拥有了当然这么说,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你父亲大声说。
“你可不可以放过小雪,她还是个孩子?”母亲哀求。那个优雅高贵的女子,为了她的女儿,放下了她所有的自尊。
“放了她?等她长大找我报仇麽?”你父亲笑道。
父母的哀求,父亲与你父亲几十年的交情,终是敌不过名利,敌不过一个盟主之位。我看着父母渐渐黯淡的眼神,口里不断有鲜血溢出,我害怕,很害怕,连本能的逃走都忘记了。那个时候,我多希望你在我身旁。
我终究只是一个八岁的女孩。
当你父亲用油灯点火的时候,我却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摔了进去。那时,我看见你站在他身旁,还是那么安静。他叫你把我锁在柜子里,和我父母一起。我看着你慢慢地朝我走来,或许你知道,我不会跑,因为我是萧雪,你是我的翔哥哥,我不信你真的要我死。直到你锁上柜子的那一刻,我依旧不信,不信你真的要我死,将你送的红绳紧握。
萧家的大火,烧了七天七夜,整整七天七夜,月灵城如白昼。正如夏渊所言,世上再无萧奈,再无萧家,亦再无叫萧雪的女子。
白衣女子苦笑,淡淡说道,“夏渊,欠我的,是时候还了。”言语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Chapter 4 谁寄锦书来
夜,凉如水。
白衣女子进入夏翔房内,立于床前,望着这个熟睡的少年,他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说道,“翔哥哥,世上再无萧雪,只有公子凉。”说完留下一张字条:翔哥哥,你住进了梨园,可还记得那个最爱梨花的女子。
随后,白衣女子又来到夏渊房内,将他赠与自己的手镯放在床头,留下一张字条:夏叔叔,这是你送小雪的生日礼物呢,还记得吗?
夏渊父子收到的字条,字迹如出一辙,记忆深处似乎出现了一个最不可能出现的影子,相顾无言。
一连好些天都收到了他们送给奇怪的东西,即使增派了不少守卫,也无济于事。
大概半个月有余,他们未再收到类似的东西,不管之后如何,至少目前可以让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一下,再想对策。
Chapter 5 夜半无人语
十月初一夜,月光皎洁。白衣女子进入夏渊房内,看着睡梦中的夏渊,扬起一丝微笑。夏渊依稀觉得身旁有人,挣眼却看见白衣女子,长发及腰,恍若天仙。惊道,“姑娘为何在此?”
白衣女子微笑,半晌,道,“夏叔叔不识得我了麽?”
夏渊脸色不变,“你…你是萧雪?”随后又说,“不可能,萧雪已经死了,说吧,你到底是谁?”
隔壁的夏翔也赶了过来,“你真是小雪?”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惊喜与诧异。
“翔哥哥也不认识我了麽?”白衣女子弱弱的说,好像那个插着梨花奔跑的小女孩。
“你是小雪,只有她才唤我翔哥哥。”夏翔道。
“让你们失望了呢!想不到我还活着,并且踏进这里吧?”白衣女子略带玩弄地说。
“来人!快来人!”夏渊发疯似地大喊。
身旁传来清脆的笑声,“你喊破喉咙也没人!”
眼前的人,可是公子凉,谁能救自己?可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毕竟自己是武林盟主,她应当不敢怎样。
白衣女子望着夏氏,就好像看了一场变脸戏,“我想,江湖朋友应该很想知道十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吧,夏叔叔觉得呢?”
如果十八年前的事揭露于人前,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思及此,咚的一声,夏渊跪在白衣女子面前,“小雪,是我错了,请你看在我们的情份上,放过我好不好?”
“情份?夏叔叔是要我看在你下毒害我父母的情份上呢,还是将我锁在柜子里的情份上呢,亦或是放火烧我萧家的情份上呢?我不明白耶!”声音不大,在场的人却听得异常清晰。
“翔儿,你倒是说话呀,你和她自幼就很要好,她也一向听你的话。”夏渊冲着他的宝贝儿子大喊。
夏翔看了看夏渊,又看了看白衣女子,摇了摇头。他知道,眼前这名女子,早已不是幼时玩伴,他竟有些害怕,现在的小雪,淡淡的微笑,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冷漠。是呀,她不是萧雪,她,是名闻天下的公子凉。
Chapter 6 梨花落尽殇
白衣女子坐下,拿出一柄剑和一个小瓶。对夏渊说,“叔叔,这个瓶子里的东西和你当初放在我父母酒里的是一样的,你也尝尝吧,我想,你会喜欢的。”
“不要,不要,翔儿你说话呀!”夏渊惊恐的望向夏翔,白衣女子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可以放过他麽?他已这般模样。”夏翔终于开口。
白衣女子淡然笑道,“我若没记错,十八年前,我父母哀求时,翔哥哥可从未开口呀!他们那刻的模样,比他狼狈千百倍呢!”
“我知道了,那就请你先杀了我,免得我看着他痛苦死去。”夏翔无力地说。
“我不呢,翔哥哥怎么可以这么自私?怎么可以不经历我所经历的呢?我八岁那年,可是亲眼看着双亲死在眼前呢,”白衣女子撒娇似地说,“夏叔叔,你是自己喝呢,还是让翔哥哥喂你呢。”
“萧雪你够了!”夏翔大声说,白衣女子回头,“不够,他没死怎么能够!”语气坚定。
“翔哥哥,夏叔叔等着你呢!”白衣女子说着把小瓶递给夏翔。他望着她,眼前这个女子,不再是当年的女孩,她的一举一动,夏翔已无法掌控,她的狠心,也让夏翔无法置信。他颤抖地接过瓶子,走到夏渊面前,白衣女子坐下,不动声色饮茶。
“父亲,我们错了太多,该放手了。”将药灌入夏渊口中,转身,不忍看他痛苦的表情。
白衣女子对着一幕,却很是享受,淡淡笑着。
起身,看着窗外,月光洒满大地,“翔哥哥可还记得第一次与我见面时的情景?”
“记得,那晚,月光也像现在一样,这么温柔,这么美。”
“嗯,还带着些许清冷。”夏翔看着眼前的女子,“这些年过得可好?”问后方觉后悔,这个女子,怎么会让自己好过。
“这么多年,我生活在一个美丽的地方,梨花林旁,彼岸花边。”夏翔走到桌旁,看着这剑,这剑,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他拿起剑,一点一点刺进自己胸口,白衣女子微笑着,血从胸口流出,滴落在地上化成朵朵红莲。
白衣女子拂倒油灯,走出房间,站在屋顶,箫声绕梁,淡然看这火如何将这里燃为灰烬。大火烧了足足七天七夜,就像十八年前萧家大火一样。
左岸,梨花落尽,遗一世殇;
右岸,彼岸花开,如血江山。
十八年前,世上再无萧雪,此后,世上再无公子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