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路过集市,三轮平板车上红嘟嘟的柿子又一次擦亮了我的眼神。突然想起堤湾里那几棵老柿树。
以前,乡下人大多喜欢在院子里栽上一两棵柿树,好似都希望万事如意。 那时候我特别羡慕家里有柿树的孩子们,总是被她们柿子树上红嘟嘟的柿子吸引,看着她们手心里捧着盖着红盖头的柿子心里真是馋的慌,吸溜一口,舌头灵活的舔舔嘴唇周围,带着几分馋人且气人的炫耀,手上脸上粘满红色的汁液,连空气里都飘荡着香甜的味道,你说,咋不让人羡慕。
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成了生产队里的菜园管理员,(就是负责菜园种菜分菜的人),从此,柿树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菜园地在村东头护庄堤的堤湾里,那原来是两个小队的荒芜之地,后来大队要求小队种菜,那块地就成了菜园子,父亲就成了菜园子的管理员。父亲的任务就是翻地,种菜,浇菜,捉虫,收菜,分菜,日复一日。每天中午放工后,各家各户便来到菜园里领当天的蔬菜。推水车浇菜的活分派给了几个妇女,推着水车也挡不住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笑,菜园子里甚是热闹。
但最让我迷恋的是菜园东头那几棵老柿树,枝干黝黑粗糙,向四周努力的伸张,小枝条如老人的花发,纷乱的飘荡在空中,把天空隔离成不规则的碎片。这几棵老柿树我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栽种,但它们好似一个古老的家族,每棵柿树都努力的履行着自己的使命,最大的那一棵,像一位沧桑慈祥的老奶奶,护佑着,恩养着它的子子孙孙。
我三岁后那年,双胞胎弟弟次第降生,父母一下子忧愁起来。虽然我还懵懵懂懂,但母亲对我已无暇顾及,从此,我便依偎在奶奶身边,奶奶走到哪里,便把我带到哪里,可是第二年秋天,奶奶却不幸去世,整个冬天,我都黯然神伤。
春天终于来了,但冬天依然拖着长长的尾巴,寒意使劲往衣裤里钻,大孩子们缩着脖子,把冻红的小手也缩进袖筒里,流着鼻涕,背着书包上学去了。由于我年龄尚小,父亲就把我带到菜园子里玩。有些营养不良的我,体弱多病,头发稀疏,身上穿一件到膝盖下面长的红底黄花棉布上衣,把面容衬托得更加清瘦,我记得大人们都说我是林黛玉转世。我胆小听话,从不缠磨父亲,父亲干活,我自己在菜园里随便游荡。有时候坐在小屋子里的床上发呆 ,有时候蹲在那几棵老柿树下看蚂蚁上树,有时候在菜地里捉蝴蝶,摘野花,看水沟里的蚯蚓,这一玩就是几年。
春天的一个上午,风和日丽,我在柿树下一块石头上坐着,手里拿的玉米饼,在阳光的照耀下好似一块黄澄澄的金片,树上的几只小鸟儿似乎盯上了我的金饼,它们“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我抬起头却发现粗糙的柿树皮下,竟然冒出许多小小的浅红且带点绿意的新芽,一阵温热涌上心头,孤独感瞬间融化。
几场春雨过后,菜园子里一片葱绿,遍地野花,蝴蝶飞舞,父亲养的蜜蜂也开始忙碌起来,新芽很努力,在温润的空气里抖擞着困了一冬的身子,不几天的功夫,叶片便宛若妙龄少女,穿着碧绿略带褐色的衣裙,排列有序,如同女子学院的女学生,清纯且安静。
不知不觉,枝叶的缝隙里又长出了裹着头巾的绿苞,犹如孕育婴孩的女子,柿娃娃们在清香的母体里欢实地蠕动着,当风撩起母亲浅黄色的裙裾时,柿娃娃们便诞生了。它们天生顽皮,踮起脚尖,在枝桠上可劲舞动,把母亲精致的围巾抖落风中,落在了我的头发上,既像美丽的发卡,又像一个个小皇冠,使我充满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的快乐。捡起洒落一地的柿花,小心翼翼的捧回家中,用母亲的红色丝线,串成项链,清香顺着鼻孔爬进骨头里,缠绵出童年的情愫。
柿花落尽,柿娃娃长胖了,它们方圆的脸型,穿着绿色外套 ,三五成群,每天在枝头上窜下跳,身体结实圆润,有着军人的基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它们长着长着,有的柿娃娃们身上却长出了白色斑点,有时会突然栽倒,沉闷在摔在地上, 父亲说让我捡些大的,放在干草堆里烘熟吃,我拾捡的时候,那沉重的“扑通”声还在心中难受的回荡着,
八月份,柿子的个头已发育成熟,青中泛黄,黄中带红。附近的男孩子们总是性急,星期天就想着干点什么,拿着竹竿偷偷摸摸的打下几个,无视菜地里父亲的吆喝声,不论分说的咬上一口,表情立马变得难看起来,涩死了!涩死了!然后腰身一扭,胳膊往前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形,把咬了一口的柿子抛出很远,拿起竹竿便慌忙逃窜。
“七月枣, 八月梨,九月的柿子红了皮” 。
终于到九月份了,柿子经过酷暑的煎熬,秋天的酝酿,柿树像放飞的一团红气球,惊艳一片天空。鸟儿们总是透塌,喜鹊最大胆,明察秋毫,只要发现有熟透了的柿子,就不声不响的偷偷啄吃掉,然后,站立枝头叽叽喳喳的炫耀一番。
有一年,那几棵老柿树结的特别稠, 由于父亲平时对柿树的看管,主人家很是感恩,收柿子时连枝折下, 特意送给父亲一些,父亲用小绳子栓起来,挂在院子里的墙上,一串串,成了园子里最美的风景。经过风吹日晒,柿子由原来的橘黄色变成鲜红色,然后再变成深红色,汁液变得粘稠,柿子的表皮像刚生下来的婴儿的小脸,紫红且皱巴巴的,遇到温暖的午后,父亲会摘下几个分给我们,慢慢的揭下一层薄薄的皮儿,轻轻的咬上一口,还没咽下就甜到了心头,吃过很久嘴里回甘依然香甜。
深秋,片片叶子在秋风中摇曳,被岁月洗礼后由墨绿变浅黄, 半黄半红,直到深红,不断的过度着时光。都说深秋的枫叶很美,像一袭旗袍,迷人而妖娆。但我觉得深秋的柿叶像母亲,娴熟坚强,温婉深厚,看不到时光的蹉跎 看不到谢幕的哀愁, 从容的踩着秋的旋律, 对着慈祥的老婆婆莞尔一笑的飘然离去。
平常干活累了的父辈们,嘴里叼着土烟卷,三三两两的歪坐在柿树下的干草堆上,懒散的聊着农话和生活的无奈,柿树也静静的倾听着他们的心事,日复一日。每年的冰天雪地,地里没有了蔬菜,蜜蜂进入蜂箱越冬,父亲也搬回家中,一片苍茫的堤湾里就只剩下那几棵老柿树和那间小草屋,它们忠实的守候在苍凉的村头。
几年后,那片土地成了宅基地,在砖瓦“乒乒乓乓”的碰撞中,不久一排排蓝砖蓝瓦的民房,如山中春笋,掘地而起,在村庄焕然一新的同时,堤湾里的那几棵老柿树却永远销声匿迹了,但它们的时光里蕴藏着我的童年,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