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左传》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礼记》曰“礼有五经，莫重于祭”。
装修房屋，我首先想到要给祖先安置个位置，有个祭祀活动展开的地方。这个位置必定是主位，必须是坐北朝南，必须为全家的坐标原点。古礼规定，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士祭门户，庶人祭其先祖。平头百姓只有也只能祭祀祖先，但不少家庭却恰恰忽略了祭祖空间的安排。
考虑到在家接待客人的时候少，而我们习惯于躺在卧室床上看电视，睡意来时，一摁开关，侧身便睡，于是决定客厅里不放电视。把客厅的功能定位为书房兼会客，以及偶尔的祭祖活动场所。初步设想是，北墙下安放一张简约的供桌，东墙整面是书柜，西墙下一溜沙发。餐厅放置可移动的电视，平时吃饭时观看，必要时可移动到客厅。总之，客厅要三破：破除电视墙、破除贵妃沙发、破除大茶几。
豪华、仿古、欧式不是自己的风格，要的是简洁，既为节省，也是审美所向。雅，绝对与繁、与奢相反对。
二
家装过程中，家庭成员的审美差异充分显示出来。对装修风格的设想，对空间位置的安排，对建材家具的选择，相互之间争论、争吵持续整个家装过程。多年前第一次家装，是夫妻二人的争吵；这次家装，加上了女儿，成为三人的争吵，常常是三人三种意见。
一个朋友是做家具销售的，他说在家具店经常遇到夫妻当场吵到不可开交。典型的是他的邻居，家装过程中妻子对丈夫的设计风格不能忍受，认为会因此抑郁，上升到以自杀相威胁；丈夫在妻子将电视墙装了拆、拆了装反复三次后，把钥匙交给我的这位朋友，声明家装期间他不再进家，随妻子折腾去吧。
女儿是遗传的犟脾气（正面说是有主见），妻子是生来的暴脾气（正面说是性格直爽）。经过多次争吵后，我发现争吵只能使各自更加坚持自己的意见。于是，我改变自己，采取迂回战术。对于妻子的意见不当场反对，你越反对她越坚持，只能不表态，这样过后她自己否定自己的可能性还大些；或者让她征求女儿的意见，借力使力，对于女儿的犟脾气，妻子也得忍让三分。对于女儿的意见，我慢慢拉拢妻子倒向我的一边，毕竟女儿在外地，母女只是晚上视频沟通；毕竟不是直接反对妻子本人的意见，点燃妻子暴脾气的危险性就小了，回旋余地就大了。
看来民主少不了策略。自己向来的行事风格是简单直接、不绕弯子，如此迂回，总有些不太适应。
三人的战争中，最终形成的规则是，能达成一致的先置办，达不成一致的先放着。
三
虽然家庭成员审美不同，争争吵吵，但是在简装的风格上取得一致，家具主选宜家家具也达成一致。宜家家居品类齐全，方便采购；宜家家居价格统一，没有市场搞价的麻烦；宜家的环保相对令人放心，家居店的空气是最直接的感受；宜家的质量相对有保证。
利用周六，我和妻子先去西安宜家大概浏览了一遍，确定了一些重点对象，高铁方便，早去晚归。接着，围绕这些重点对象，母女每天晚上通过微信讨论。最重要的客厅沙发，女儿要温馨的，我要简洁的，最后决定客厅沙发以后再定，先采购其他家具。
又一个周六，还是最早一趟高铁去的西安宜家，按计划当天要确定下来除客厅沙发外的其他家具，特别是大件家具必须一次决定，这是基于运输成本的考虑。
实际选择时，价格实惠成为一致的公约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花钱大手大脚从来不是我们家的习惯。为着价格上的实惠，各自均要放弃自己的偏好，总之，对于简单实惠这个选择标准，大家取得一致。经过大半天的比较选择，最终拉出了采购清单。晚上住在宾馆，母女俩继续微信讨论修改清单，核算价格。
周日，西安的同学没有按我们说的11点半过来，而是10点钟我们进入宜家时出现在我们身后。那就不再斟酌了，直接把昨天的自制清单交给导购，由导购打印出提货单。同学认为宜家家居不够档次，我觉得简单实惠就行。看到家具清单，导购问你们是单位采购吗？让自己怀疑是不是把家布置成了办公室。
我们四人忙前忙后，货物全部提出来后，体积超过5方，重量超过700公斤。多亏同学联系的货车够大，紧紧张张装好车已经下午一点半了。
看到车厢不高，也没有篷布包裹，我有点担心失窃，同学和司机笑我多虑。多年没有坐过货车的驾驶室了，想当年工作需要，也是从西安跟车回去，押运的是一车纺织品。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要翻山过潼关。潼关那一段山高坡陡弯急，货车行进缓慢，成为盗贼猖獗的地方，回来后发现车上篷布被割，丢了好多包货物。“鸡鸣三省，金斗潼关”，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民风可想而知，过其境而不丢东西反倒是不正常。现在，这种情形早已随着高速公路开通不复存在。
下午5点多回来，下车比装车快多了。两天时间基本搞定新家家具，省事！其实，按装修进度还没有到进家具的时候，因为宜家圣诞节前部分家具有优惠，冲着优惠就先购进家具了。
四
自己三次装修，经历了三种方式：一是最早的游击队，一拨人各种装修的活都应付下来了，包工不包料，材料采购、议价、搬运，多亏当时年轻有心劲有力气；二是孩子在南方的新房由装修公司设计和装修，材料价格、人工费用等等明细详尽，但仍避免不了约定不明的情形，少不了扯皮沟通，不管怎样还是相对省事；三是这次，逮住妻侄在建筑公司的便利，由妻侄完成改水电、铺地砖、墙面处理及喷漆、包管道、安装开关灯具等等以及搬运及许多零碎的活，其余做橱柜、鞋柜、吊顶有专项服务的，家用电器有上门安装的，家具则从宜家拉回自己装，就这样零零碎碎的方式，没有整体设计，按照自己头脑中的设想就这样干下来。没有妻侄的话，这种方式行不通。
没有完整周详的设计，临时变化的情况，前后衔接不上必须纠正的情况，加上女儿追求完美提出一些细节要求，以及施工失误，都是侄子联系修正。其中最大的一次返工，是小卧室的地砖铺歪了被敲掉重铺。起因是建筑质量问题，小卧室门墙两边错位3厘米左右，铺地砖的工人从门基线开始往里铺，结果下来整个房子的地砖线与墙便不平行。大家都以为房子不正，我研究了好一会，发现是门墙两边不齐的原因造成。干什么活都要用脑子，即使是体力活，因为一拉线就能发现问题，动动脑子多研究研究就会发现问题症结。铺地砖的工人不动脑子，最后只能敲掉重来。
五
水电改造，铺地砖、墙砖，包管道，刷墙面，门窗安装，厨房、卫生间、阳台吊顶，灯具、开关安装，至此装修告一阶段，装修的风格、效果便具雏形。房顶、墙壁没有任何装饰，粉白而已。易经云：“白贲无咎”，说的是以白为饰、饰极返素的美学观，毛坯房经过上下左右整饰，一下子素净、明亮、宽敞多了。
据说有的地方已经禁止毛坯房销售，要求提供“成品住宅”，即房屋交钥匙前，所有功能空间的固定面全部装修或者是粉刷完毕，厨房与卫生间的基本设备全部安装完成。
真的，家家户户改水电、拆改墙体、更换插座，家家户户购置建筑材料，你方装罢他登场，拖拖拉拉好几年邻居不得安宁，造成巨大污染和浪费，还会影响房屋质量。“成品住宅”是大势所趋，住建部已经在制定相关标准，不久的将来就是现实。
“拎包入住”的全装修更方便，某种品牌的家具，某种品牌的电器，某种风格的套餐。规范化，固定模式，流水线作业，是任何行业都必须选择的高效率、低投入的路径。“拎包入住”现在是少数，更远的将来或者会成为常态。
当下的状态正是家徒四壁，下一步便是各处添加物件。厨房的橱柜、灶具、热水器，餐厅的桌椅、冰箱，卧室的柜子、床、电视，客厅的书柜、沙发，卫生间的洗脸柜、马桶、淋浴等等。
家具类在宜家家居采购了大部分，电器类主要由女儿在网上采购，省去了跑市场的周折。网购的东西，一件一件的送来，而安装工作只能安排在周六、周日。
安装的工人来一拨走一拨，拆的安的，锯的粘的，量的算的，打孔的接线的。有时同时两三拨人施工，场面有些热火朝天；有时坐等半天不见约定的安装工人过来。免费安装的总有要交费的说辞，专业的工具，专业的技术，只能接受专业的价格。自己插不上手，只是陪着站着看着，不时拾掇打扫脚底下的废料方便施工，就这样一天下来也很累，晚上倒头就睡了。
每过一个周末，家装工作便向前推进一步。
六
要去太原办事，便提前考虑向赵伯索一幅字，妻子一直看中赵伯家客厅的一幅。
晚饭前去了赵伯家，和赵伯在就近的小面馆吃点面食。饭后又回到他家，谈论中说到新家装修快结束了，就看上了他家客厅的这幅字。赵伯马上要写。妻子说，就把挂的这幅给我们吧。赵伯当即答应，让我卸下来。我考虑到这幅字在他家客厅挂了多年，卸下后墙上痕迹不好处理，便推辞了，说想要一幅更窄幅的，不着急写。赵伯同意我的观点，说窄一点更好看，让次日到工作室写。随后聊起村里过去的事情，池塘，庙宇、舞台、风水、人事等等，赵伯一再挽留，快11点钟才离开。
次日去了赵伯的工作室，他让我按自己设想的长宽尺寸折好纸，便挥毫徐书。落款、闲章均征求我的意见。写好后放在地上，他端详了一会儿说，开始有些拘谨，后面放开了，这符合规律。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诗，有说不适合家中挂，这个我倒不在意，只是觉得太熟的内容不好，熟与俗相连。但这是妻子的意思，就随她吧。大家的笔墨，足以摄震四壁。
谈话中说到赵伯八十整寿就到了，我们表示届时要过来。赵伯怕我们为此破费，专门说让我写一幅寿联就行。那就班门弄斧了，反正自己从未自视为业内人士，籍籍无名，无名则无累。书作不过是一种表达而已，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就行了。回来后拟就了嵌名联：“四乡畯望声名远，三立品进福寿长。”自觉以晚辈身份书送嵌名联似不妥，便联系了村委会，以村委会的名义，几个意思都有了。
七
一切外来安装工作完工后，剩下的便是家具安装。家具安装工费不低，本地一般按投影面积算每平米60元，柜门另算；宜家派工的工费要超过家具价格的10％。我从一开始就决定自己安装，自信属于中智以上，而且从小配合父亲做木匠活、修理汽车，也算耳闻目染有所家传，一定能够胜任。想到父亲如果健在，他一定要自己操作，还轮不上我。
由简到繁，先安装书桌、餐桌、椅子、书柜。下午，正好母亲过来，看了新房后坐在旁边，我就继续安装工作。饭桌是折叠带抽屉的，相对复杂，书柜要组装平正也不容易。没有外人打搅，仔细研究，慢慢理会，正是慢工出细活。确保步步正确，不出错不返工，慢就是快。通过安装，感觉宜家家居的安装设计和安装说明，真值得称赞。
说到书柜，几十年积攒了不少的书籍，都是三本两本积少成多，大多是历史、哲学、法律、美学、碑帖、古籍、诸子经典等。文学方面的书籍不多，一是上大学前对文学有兴趣无资金，其后对文学渐失兴趣；二是认为文学更具消闲性质，时间、金钱方面都舍不得投资。
读书有什么用？没啥用，不过是最廉价的消遣。麻将消遣比这贵，吃吃喝喝的消遣比这贵，演唱会的门票比这贵，一趟说走就走的旅游比这贵。通过读书消遣，我们得以与古往今来高明之士进行心灵的交流、思维的沟通，而且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现实生活中类聚的条件、资源太有限，非有书籍中的先贤来弥补不可。
母亲说到她现在对什么都看淡了，总感觉没有活头没有奔头，只剩下吃吃喝喝。人总要有所追求，总要抓住些东西才能活下去。兴趣、爱好、追求是生命力的体现，俗话说：“不怕人老，就怕心老。”人老挡不住，心老也挡不住。我有时候想，不论什么样的追求，总比没追求要好。就说钱吧，毁了许多人的人生；却也给了更多人以生活的奔头。没有钱的存在的话，世界真的无法想象。
八
安装家具的实践再次证明经验是重要的。没有经验，在下手时便不知道要注意的相关问题，敲定后可能面临无法纠正的错误。
有的错误可以拆掉重来，不过劳而无功；有的错误是无法纠正的，生活中最怕无法纠正的错误。前一段，耗时月余、费尽心力写就的文章，一键没了，心空了好几天，真是弹指之间，万劫不复。几十年的工作中，常常发现一些令自己感慨的失误。有些被人拎出来的失误自己也解释不了，简直是神使鬼差。容错机制，社会需要；容错心理，自己需要。追求完美、生活洁癖的人，其实与这个世界是不搭的。“川泽纳污，山薮藏疾”，心里装不下缺陷、污垢的人只因为心胸太小。
家具安装花费了好几天时间，“紧活不紧饭”，常常顾不上吃饭。自己安装了书桌、书柜、餐桌、椅子等，和朋友一起安装了沙发床、大小衣柜、抽屉柜、大床以及客厅沙发、茶桌等。不得不叹服外国人设计的精巧和产品规格的精准，安装的过程中，每个衔接都是合适的，稍不合适只能说明安装错了，绝不会出现霸王硬上弓使用蛮力的情况。每件家具安装完毕，所带大小配件正好用完。轨道门的大衣柜的安装，让人领略到外国人对细节的追求带来的设计的复杂和缜密，真不知当初设计者是怎么想出来的，我们只是按说明安装一下，已经很费力费脑。
事非经过不知难，事但经过便不难。
看看效果，书柜与背墙是有计算有计划的达到的一般齐，这是人算。小卧室的柜子和沙发床是忘了计算尺寸却无意间正好卡进去而亲密无间，堪称天算，但让人后怕了一次。客厅沙发最终选择了竹制沙发，配套的茶几嫌大，另选了小边几，放茶杯足够就行。另外为客厅选购了一套竹制圆茶桌，占空间不大，聚谈、下棋方便。
九
装修还未结束，春节已经到来。女儿回来后直接去了新房，检阅一下装修成果。去年网上流传的《过年回家看到爸妈装修的新房，我想离家出走了……》的情形并未发生。女儿未给差评，也未给好评。
舒适、实用、审美等等多方面因素，使装修成为一项复杂的专业工作。现在由几个不专业的人来合谋，装修效果真的难以评价。好在自己坚持的原则是简单平实，越简单出错就越少，越平实便越续长。很多人在装修前对装修结果有很高期待，花钱费力不小，最后效果常常不尽如人意。简单装修至少有效避免了这种花钱买个不如意的结果发生。
女儿发现了几处失误。一般来说，失误总是与经验相关，与用心不用心相关。
专业人员的失误，绝大的原因就是工作不用心。比如并列的开关没有对应远近的灯，这就是电工工作不用心的表现。类似的小缺陷，调整起来麻烦，不调整别扭。
任何工作都存在用心的问题，同样完成一项工作，用心和不用心的效果明显不同，你用不用心别人也能感受到，领导识人用人就在这里体察，因此说，有的人干一辈子也称不上专业人员，用心不专也，只可称之为从业人员。
当然，你也可能碰到那些对你用心工作熟视无睹的领导，那又怎么样，“用心”应该是对工作、对生活的态度，用心工作、用心做事、用心生活，自在自为，不为其他。
十
安装窗帘时，一贯追求简单的思维让自己选择只要一层窗帘，不要纱帘。装好后妻子却坚持要增加纱窗，做窗帘的女士进来一看后说：“不要纱帘太透。”一句话点醒了我，虽然自己也一直感觉到有些不对味，却说不清楚症结所在。太透、太露都是审美中应避免的，另外，这也涉及家中气场。
富贵人家的标志就是家中购置许多没有用处的东西，相反，贫穷人家则是家无长物。长物，是多余的东西，饥不可食、寒不可衣。
说起来，自己多年前曾收藏有一对清代青花瓷瓶，器型较大，品相无暇。先放在供桌两边，总担心被碰着，后挪到供桌下似乎安全些。这样供桌两边便空着，就选购了一对花梨木鼓凳放上。供桌占主位，只在祭祖时放置祖先牌位，平时桌子空着似乎镇不住，于是又添置一把宝剑。
剑号称“百兵之君”，兵器中的君子，现在作为自卫武器的功能已退居其次，辟邪止妖防祟的功能也只是心里暗示。正如《遵生八笺》中说：“吾辈设此，总不能用以御暴敌强，亦可壮怀志勇。”
其实我还看重的是剑的文化内涵——“剑，检也”，自我检束；“剑，敛也”，收敛低调。由此而斟酌半日，遂定剑铭：“藏显之间，以防以检。”刻于剑身，端置案头，寓意藏（剑归鞘）以检束，显（剑出鞘）以防身。人生一样，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用舍行藏诫于兹”吧！就这样吧，有些强作雅尚反增俗态了。
《左传》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是放大了的家，家是缩小了的国。无意间，还是成就了祀与戎，虽然“戎”只是象征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