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父

我从未想过父亲会生病。

可能母亲也不愿我这么想,所以她在电话那头用平静的,甚至略带笑意的语气跟我讲:“有这么个事跟你讲一下,昨天你爸下班回家,觉得有些头晕,不舒服,碰巧你姜叔叔路过看见了。”听到这里,我哦了一声,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觉得母亲提到父亲不舒服这并不是重点,后面她还要讲别的事,唯一感到奇怪的是这个电话是上午十点打来的,而平时我和父母都是晚上才通话。

母亲似乎不能再轻松地说下去了,她的嗓子里好像很稠,“你先别急,我们来医院了,大夫说是脑干出血,本来不想告诉你,可你姨妈说最好让你回来,怕有什么事。”听到这里我只是呆呆地说了句“好,我这就回去。”然后拿出手机订了张最早的飞机票,我极力抑制自己,不让自己觉得这是天崩地塌的大事。

但我的心跳渐渐快了起来,定了定神,我去跟领导请假,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领导说:“这个情况还是很危险的,有什么需要单位帮忙就说,我以前在医院工作的时候......”我已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想说快让我走吧,然后不知怎么眼泪就吧嗒吧嗒流下来,好像做错了事。

由于买票的时候很仓促,我被告知买到的是候补票,不一定能坐上这班飞机,可是我哪里听得进这些道理,只是不断对地服人员重复着一定要让我上飞机直到嗓子也变稠了,像电话里的母亲。

靠在舷窗上等起飞,我知道现在只能对这架飞行器唯命是从,它飞得快一点我就能快点见到父亲,倘若它飞得慢一点我也是无能为力。想起小时候坐大巴车去郊区复读,也是这样无助地望着窗外,父亲在旁边轻轻握住我的手说别担心......

驱车赶到医院已是深夜,我在医院大门口看见母亲,她手抄在袖口里到处张望,她的薄外套和散乱的头发在风里飘着,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快步走上前,却不知该怎么打招呼,因为我似乎不认得这个憔悴的母亲了,她一直都像火红的玫瑰那样有活力。母亲只是向我招了一下手,便引着我向病房走去,不知是白发还是月光什么的在我眼前闪过。

我以为回来就能见到父亲,可母亲说,父亲一送到医院就进了ICU,这个病房不能随便进,每天都有固定的探望时间,而且医生建议不要见太多的家属,以免情绪激动影响治疗,好在父亲的出血量不多,血压也平稳了,暂时不会有危险。

母亲在病房外向我说着父亲怎么扶住了大树,他的朋友怎么在路过的公交车上看见了他,又是怎么碰见了好心的出租车司机......就这样说到了天亮,家属可以进去为病人送饭清洗了,我学着母亲换上一次性防护衣,悄悄地跟在她身后进到传说中的ICU——这个只有在电视剧才见过的病房。我走过一张张的病床,它们好像一条条无人驾驶、自动供给的小船,载着奄奄一息的老人、肢体残缺的中年人、身患险疾的青年人,在清晨的阳光里孤独的漂浮着。

我看见母亲转弯了,便停下脚步,躲在一条帘子背后偷偷的看,我看不见父亲的脸,只能看见他的一小块后背和被橡皮筋绑住的脚,据说父亲有时会像陷入梦魇一般抽搐乱动,于是护士才绑住了他的手脚,我能理解但还是接受不了,父亲一向是喜欢自由自在的,他说他骑自行车沿着海边逆风而行,他说他和伙伴追着火车赤脚奔跑,他还说他站在高高的船头上大喊“冰棍”然后笔直的跳到水里......如今他却被捆住了,这比他生病还令我伤心。

母亲出来跟我说,父亲问是不是毛毛回来了,母亲骗他说没有,父亲说他觉得我就在回来的路上,然后哭了。母亲说还是别再进去看他了,不然好像总会有感应,我默然地点点头。

此后的几天我一直待在ICU外的家属休息室里,每个病人的家属分得一张小的行军床,上面杂七杂八的堆着盛着剩饭的锅碗,皱皱巴巴的毯子被子,还有成包成包的尿垫纸巾。家属们常常聚在一起闲聊等待难捱的探望时间,他们都不轻易流露出悲伤,常常互相打气期盼明天就能把亲人从里面推出来。

唯独有一位阿姨不想亲人被推出来,原来她的老父亲已经快有90岁高龄,膝下儿女很多,但到了人生最后一刻却只有她这个大女儿陪着他。老父亲还是被推出来了,阿姨埋在她父亲身上狠狠地抽噎着,我看见老爷爷的一只脚露在白布外面,想起父亲被绑住的脚,一只是解脱,一只是希望,都是好的。

第一次看见逝去的生命我并没有恐惧,但父亲被推出来转到普通病房那天,我却害怕的不行。我躲在家属休息室的门后,听着家里的男人们推他出来,有的叫他三叔,有的喊他哥,而父亲都不应,只是自顾自地大喊、嚎叫,好像是因为痛苦又好像是因为自在。父亲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噩梦,使他像头莽撞的困兽,不再是儿时那个可爱温柔的父亲了,我在门后悄悄地流泪,怎么也不敢去看他。

平稳了几天,我才终于见到了父亲。他含糊不清地说他知道我回来了,就在门外,又问我他是不是脸歪了变丑了,我小声说没有,但是我眼里的父亲真的像一只瘪了气的黄色气球。我握住他的脚,摸摸上面的勒痕,但他并没有反应也没说疼,原来这是疾病的后遗症,父亲的左半身一时间还不能恢复知觉,我这才惊觉未来还有一段很长很难的路要陪父亲走。

母亲开始日复一日悉心的照顾父亲,但她只让我去外面跑腿,很少让我亲自动手伺候父亲。有次父亲控制不住把大便拉在床上,母亲急忙催我出去,我在病房外闻到臭味,但我并不嫌弃,我不明白母亲为何不让我帮忙,过了一会,我听见母亲收拾妥当,便走进病房,闻到母亲为父亲擦了香香的润肤乳,好像在照顾的不是一个重症病人,而是一个初生的婴儿。母亲小声跟我说,你爸要面子,他不好意思。

我这才猛然想起,父亲曾是个多么要强的人,小时候他犯了腰疼的毛病偏我又吵着要骑大马,父亲二话不说便趴在地上,任由我玩闹了一个多钟头。如今他得了病,不得不以一个弱小的姿态展现在我面前,那个高大健硕的父亲形象成为了回忆和奢望,这应该比疾病本身更让他感到难过。从那以后,我在父亲面前不再流露出怜惜之情,我知道他不仅需要照顾,更需要尊重。

又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恢复的不错,能下地拄着拐杖走上一小段,做针灸康复的时候,他甚至能开自己的玩笑,笑话医生又来扎小人。看着他越来越好,我和母亲也觉得生活逐渐明朗起来。

而我的假期也快到了,要回单位继续工作。走的那天晚上父亲坚持要送我,我和母亲拗不过他就扶他下来,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就在医院走廊里慢慢的挪着,比秒针走得还慢,可是我却希望此刻父亲再走慢一点,我们互相能再多陪伴一会。

电梯门开了,我走进去,等到在拥挤的人流里转过身来时,父亲也已经和母亲往回走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接受了父亲生病的事实,我看着父亲的背影,一斜一斜地像个不倒翁,一个倒不下的不倒翁,我始终这样相信......

——后记

如今父亲的病已经大好,生活自理都不成问题,之所以想写这样一篇文章回忆那段灰暗的时光,是因为读了蔡崇达写的《皮囊》,里面也有一位脑中风的病父,书中说“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愿每个人都能珍惜自己健康的身体,珍惜家人欢聚的时光,永远不要被肉体拖住自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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