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来的奇葩女孩——水水的故事

一、

2002年-2006年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我们住在考文垂市Winchester Street(以下简称云街)24号,是那种英国最常见的两层楼的建筑物,一楼有客厅、厨房、洗手间和一间卧室,二楼是两间卧室。

云街,考文垂市,英国。2002-2006

“我们”是指:住在一楼的香港男孩阿健,住在二楼的我和我的先生,以及住在我们对门的水水。

水水来自马来西亚,今年芳龄三八(24),身高一米五,膀大腰圆,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笑起来只见牙不见眼,脸上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和两层厚厚的下巴。

水水这个名字是大伙儿随口叫出来的,取其名Swee的谐音,和“柔情似水”、“出水芙蓉”、“水灵灵”之类的形容词毫无关系,恰恰相反,她虽然是个女孩,却是个除了性别外没有一点象女孩的女孩。她似乎也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女孩,毫无“男女授受不亲”之观念,进阿健和我们的房间从来不敲门,推门即入,永远不管人家是在睡觉还是在换衣服。

云街上住着不少亚洲来的留学生,本来素不相识,是水水,用一把饭勺,把大家拨弄在一起,从生到熟。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无论背景还是性格,都是天差地别,但至少,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吃过水水的经典菜肴“杂烩汤”,并且每个人都因为吃这道菜而至少拉过一次肚子。当然,在这里,“我们”的概念已经扩大到了云街上的每一个中国人和马来西亚人。


大食会现场。左三为水水。右四为作者

二、

水水祖籍福建,通晓国语、粤语、英语、马来语,不过,这几种语言从她口中说出来,都是一个味道。平时大家用粤语沟通,当她的粤语说不利落的时候,就改说英文,可是经她用那曲里拐弯的马来式英语一解释,通常我们就会更糊涂。有时候听她打电话,总是在她说了几分钟之后才醒悟过来她是在讲英语。在云街的这一圈子朋友当中,个个都说得一口流利的粤语,她语调怪异的口音,在一群人中显得格外突兀,常常被大家当成笑柄,但她倒一点都不在乎,“Sorry、sorry”一通之后,便继续用蹩脚的粤语叽哩呱啦。只要她一开口,我就会想起小时候听的少儿电台节目:“嗒嘀嗒,嗒嘀嗒,小喇叭开始广播啦”。

留学生的生活一般都很寂寞,水水偏偏是个很怕寂寞的人,看到人就想说话,抓住了一个就喋喋不休,让人的耳根一刻也不得安宁。只要听到大门“喀嗒”一声有人进来,她总是第一个跑出来看看是谁,即使她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也会以冲刺的速度乒乒乓乓地从狭窄而脆弱的楼梯上冲下来,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特别担心,不是担心她会从楼梯上摔下去,而是担心总有一天这古老的楼梯会经不住负荷而轰然倒塌。

有时候我在厨房里干活,她从外面回来,不管是情绪高昂还是垂头丧气,只要我一跟她搭话,十五分钟内就别指望她能住口。由于她说话经常词不达意,我常常听着听着就走神,对起话来牛头不对马嘴,但她根本无所谓,我站在厨房,她靠在门口跟我说,我走到客厅,她就跟到客厅,我上楼她也跟上楼,坐在楼梯上接着说,我从楼上下来,她侧身让我先过,然后跟着我下楼,我走进厕所,关上门,她就站在厕所门外面拉高嗓门继续演说。如果我说,对不起,我要出门啦,她会说,你去哪,我跟你一起去。其实,她的目的并不是要陪我,而是要在路上把她没有说完的话继续说完。

“谢谢”和“对不起”是水水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张口就来,常常不合逻辑。比如我借了她的东西,还给她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她倒先谢起我来了,我说你谢我什么,应该我谢你才对啊,她就说谢你还给我啊,好像我本来不该还似的。比如她买了好吃的东西,拿一些来给我们共享,我一接过来,她便不住口的谢谢,好像我肯赏脸是一种莫大的恩惠一样,弄的我总是很不好意思。

说对不起的时候就更多,大家住在同一屋檐下,磕磕碰碰总是难免,每次她从我面前或是身后走过,都要说几次对不起。要是碰上我在看电视,她进进出出的在我面前闪来闪去已经让我够不耐烦,再加上每次经过都说上几次对不起,我这电视就没法看了。

有天我们一起外出,我走着走着碰上一块石头,踉跄了一下,她马上说:“sorry,sorry”,说的我莫名其妙,差点以为绊着我的不是石头,而是她的脚。还有次在厨房,她正在拿切菜板,手没有拿稳,掉在地上砸了她的脚,她一边弯腰捡东西一边哎哟哎哟地说对不起,我问她说什么,她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见我一脸莫名,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菜板掉在地上了,所以说对不起。”什么逻辑?菜板掉在地上,砸的是她的脚,干吗要跟我说对不起?!

当然,水水也有安静的时候,一是在看电视的时候,特别是卡通片SIMPSON,她会看得完全忘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嘴巴微微张着,这会儿你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二是看爱情小说的时候。如果哪一天,水水起床起的特别早,出门的时候背着个旅行用的大书包的话,那么这一天就准是她的“爱情小说日”。读书的地点是客厅的沙发,因为,用她的话说,“那里离厕所最近”。在把所有的书全部翻完之前,她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不离开那张沙发(除非是去洗手间),一副不把“敌人”彻底消灭誓不罢休的样子。那份专注,如果用来学习,相信她早就是牛津、剑桥的高材生了。我有时会想,如果图书馆一次能借的书不是八本,而是八十本的话,水水可能还没来得及谈恋爱,就先饿死在“爱情的海洋”里了。


考文垂大教堂

三、

水水生活随意,完全没有计划,想起睡觉了,立刻跳上床睡个昏天黑地,想起吃饭了,立刻开灶煮饭,想起洗澡了,马上冲进洗手间,对她来说,一天洗两三个澡、睡三四个觉、吃四五顿饭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甚至有时候正做着饭,忽然想起要买什么东西,马上就跑出去了,开着的火也忘了关,常常是我闻到煤气味道冲到厨房把火熄灭,等她回来后便正色告诫她,每次她都是一个劲儿的说对不起,下次绝对不敢,可下次依然如故。

水水的东西,总是随手放在某个地方,然后就忘记了。客厅、厨房、厕所这些公用的场所,慢慢地都被她变成了垃圾场。从超市买东西回来,一个个被废弃的塑料袋就留在沙发上,书柜上,地板上以及任何一个可以看的见的角落里;餐桌上摆满了她用过的锅碗瓢盆,吃剩的残羹冷饭,厨房里她一个人用的瓶瓶罐罐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只用过一次就不记得用,还有三分之一是买来根本没有用过的,这些都拥挤在小小的厨房里寂寞地发酵,最后被我一个一个的扔掉,而她也浑然不觉;厕所里的窗台上常常放了几个用完了的纸卷芯,总是要等到窗台满得已经没有办法再放的下新的纸卷的时候,她才会想起把那些没用的纸卷芯清理一下,而且,清理的时候,居然还不是一次性全部拿出去,每次拿一个,这样,窗台上永远都会留着几个纸卷芯,直到哪天我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把它们统统扫进垃圾桶,它们才彻底消失,但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如雨后春笋般的一个个冒出来,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有一天,我见她购物回来,买了三袋子枕头方包,大吃一惊,便问:“你买这么多面包干什么?”要知道,这种方包一袋800克,我们夫妻两人也要很努力地吃,才能勉强在有效期内将之消灭,她一个人怎么可能吃那么多!

“吃啊!上个星期用钱太多,这个星期要省省,我准备在这个星期狂吃面包,别的都不吃了。”

哦,原来如此。我知道她常常这样干的,一个星期狂吃米饭,再一个星期狂吃意粉,然后狂吃方便面,原来现在轮到面包了。

第二天果然见她从早到晚都在嚼面包,便劝她要注意营养,不能光吃面包,小心吃出病来。

“不会,不会,我有这个——”她亮出手里的东西给我看,原来是一瓶多种维生素。啊?!我摇摇头,不再出声。

之后几天由于上夜班都没有碰到她,也就把这事给忘了。直到有一天,忽然发现两袋半的面包从餐桌上转移到了厨房堆放垃圾的角落里,应该是水水经常买的那个牌子,才猛然想起她的“面包计划”。于是见到她便忍不住问:“喂,你的面包怎么都跑到地上去了?”

水水嘻嘻笑道:“本来嘛,是想一个星期都不去买东西吃的,可是吃了一天就发现:面包真是最难吃的东西哦,所以还是留给它们吃吧。”

“留给谁?”

“它们啊,”水水一边说,一边打开一袋子面包给我看,“喏,就是这些……”

发了霉的面包上长满了绿茸茸的毛,恶心的要命,我差点没吐出来:“拜托,拜托,你把它们丢到外面垃圾桶里去好不好?”

“没问题,没问题。”水水拎起面包,抱在怀里,象抱着自己的小孩一样,乐颠颠地跑了出去。

我以为这以后她不会再买面包了,谁知道没过多久,又见她一袋一袋面包的买回来,然后再整袋整袋的扔出去,渐渐的,我也习以为常了。


考文垂大教堂

四、

水水喜欢热闹,也热衷于煮饭烧菜,便经常招呼云街的朋友前来聚餐,举行大食会。虽然热衷,但她的手艺却从不见提高,自从参加过一次吃坏肚子后,我对她的大食会是敬而远之,再不参与了。其它参与的人,当然不是冲着她的手艺来的,对于那帮单身汉来说,有白吃的机会,总比自己一个人煮方便面强,所以宁可冒肠胃受苦的危险,也要来捧场。

所以,有水水在的日子,我们24号,总是最热闹的。只不过,买菜、备菜到烧菜,通常都只有她一个人在忙乎,而其它人呢,就一个个大爷似的坐在客厅里面聊天,看电视,时不时地来催一下:“水水,好了吗?我们都饿死啦。”

“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就好。”水水总是很抱歉地回答。我有时看不过眼,便对水水说:“你让他们也来帮帮忙嘛,你一个人做那么多人的饭,他们就坐着等,太过分啦。”

“是啊,真是离谱,等会一定要让他们洗完碗,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才能走!”既然人家当皇帝的都不急,我这个当太监的也就只好住口。

而她那帮所谓的“朋友”呢,总是一边吃,一边批评这个太咸那个太辣,甚至还会有人投诉,“喂,水水,上次吃过以后又坏了肚子啦。”“是不是你的锅又没有洗干净啊!”

水水呢,丝毫不以为忤,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并且一个劲儿的陪着不是,好像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一样。最后,曲终人散,满屋狼藉,又只剩下水水一个人在厨房里刷洗。

我实在是不能理解,这样的事情她怎么能容忍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如果换了是我,早把这样的损友扫地出门了,劝劝她别对他们那么好吧,她居然瞪起一双不大的眼睛,惊愕的望着我,那神情好像是我在教她给朋友下毒药一样,并说什么她其实是拿他们来当“白老鼠”,试验她的新手艺云云,好像倒是她赚了便宜一样。看来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捱啊。

上帝教导人们:被人打了左脸再伸出右脸给人继续打。水水虽然不信教,但她的行为堪比最虔诚的信徒——我估计如果有人把她卖了,她还会喜孜孜地帮人家数钱,并使劲说谢谢、谢谢,卖了个好价钱哪。

不过,水水也有发怒的时候。

有天,云街36号的阿峰来借锅,她二话不说就把锅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捧上,还附送上我的菜刀一把,此后几个星期我们都只好用水果刀切菜,用炒菜锅煮汤。几个星期后,在我们的轮番催促下,她终于忍不住跑去找阿峰追讨,结果锅是捧回来了,还顺带捧回了一锅的霉菌。

“真是岂有此理,借了人家的锅,用完了也不洗!”水水气的直跳脚,我想这回她总该接受教训了吧,但几天后又见她大包小包的买菜回来,擦桌子扫地忙个不亦乐乎,就知道她这个教训,算是白吃了。


云街对面的小教堂

五、

暑假快到了,我问水水:今年暑假打算到哪里去玩?水水摇摇头,郑重其事的说:“这个暑假,我要拼命做工挣钱。”我很奇怪,她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家里提供的,而且她已经是毕业班了,过了这个暑假就要开始工作生涯,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先好好玩玩呢?她继续解释说:“上个学期太忙了,不能完成所有的学分,所以我申请了延长一个学期,要交1000镑的学费。”哦,原来如此。“你上个学期很忙吗?”“是啊,因为又要学习又要做工,所以忙不过来啊。”

为了打工挣钱而耽误学习,再为了交补课的学费而打工挣钱,这种逻辑混乱的事情,恐怕也只有水水才能做的出来了。

朋友们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只要水水不在场(当然这种时候是很少的),她就是我们永恒的话题。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所作所为,在我们眼里,都成了不可理喻的笑话。

她的逻辑思维,她的行为方式,在我们这些从小受正统教育的人来看,是完全不符合标准的,更确切的说,她的思维颠三倒四,行为也毫无准则,想到哪是哪,喜欢怎样就怎样,这样的人,如果是三岁,谁都可以理解和接受,可问题是她已经三八二十四岁了。

如果一个三岁的顽童,说话做事俨然一个成年人的话,我们大概会认为他是个神童;可是,如果一个三十岁的人,说话做事就象一个三岁小孩子的话,那大概不是一个怪物,就是一个白痴。

所以,我们得出一致的结论:水水,肯定是个怪物,而且是那种我们这辈子只可能认识一个的“怪物”,一个大概永远无法融入主流社会的“怪物”。

从东方到西方,哪个社会,不是按照一定的秩序和规则建立起来的呢?就象是一块块巨大的拼图,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当中的一小块,被生活扭曲成各种奇特的形状,围绕在我们身边的,莫不是和我们的某一面刚好可以互补的人。至于那些有棱有角的,都毫不留情地被推到了整个社会版图的边缘地带。象水水这样方方正正的一块,没有扭曲,没有城府,没有世俗的观念,完全不守规则,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在版图里自然是找不到她的位置的。

当然,如果换一个角度,以她的标准来衡量,说不定我们才是名副其实的怪胎,别的不说,就看看我们每个人扭曲的形状吧!可毕竟,这种假设的结论只出现在虚拟的世界里,在现实中,水水可是饱尝了被社会这个大家庭排除在外的后果。

虽然,她自己从来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

她的心地不是不善良,恰恰相反,她待人真诚,慷慨大方;她对朋友不是不好,她对朋友好得可以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汗颜。

可是,就是没有一个人喜欢她,喜欢和她在一起。

她不是没有朋友,而是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所谓的朋友们,只在她举办大食会的时候才会出现;当她需要帮助,需要倾吐对象的时候,阿健和我们夫妇,都成了责无旁贷的对象,除了我们,她不可能再找到别的人。而我们,也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去扮演救世主的角色的,最主要的原因是,除了24号,我们别无去处。

每当水水要发表长篇大论时,她的开场白总是这样的:“×××,最近很烦哦,你能不能给我点意见?”

我们理所应当的回答是:“为什么烦啊?”

然后,她便开始发表演说。当然,即使我们毫无反应,也并不影响她执行后面的程序。

不过,听完之后,我总是很少发表意见,因为第一,从我的角度看,她的烦恼根本算不上是烦恼,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充其量不过是“庸人自扰之”;第二,就算我发表什么意见她也听不进去。事实上,我怀疑她根本就不是要找人给她出什么主意,只不过是想让我们知道她在“受苦受难”而已。所以,说完了,就完了,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就那么悄悄的过去了,大家相安无事。

可是,同样的场景,要是换成了我先生,结果就会大不一样。他是个对什么都很认真的人,一旦水水找上他,他少不了要教训水水一番,这不对那不该的,以长辈自居,而水水呢,自然是不服气,最后演变成争吵,不欢而散。

但是,不知道是因为相对于我消极应付而言,先生的积极参与更让水水倾心呢,还是异性相吸的结果,又或者是因为我工作的时间长在家的时间比较少……总之,我发现,相对我而言,水水似乎更愿意和我先生聊天,即使几乎每次谈话都是以不怎么愉快的结尾收场。

正因为如此,“同居”两年来,我们夫妻和水水的关系一直都处于不冷不热、不好不坏的状态中。我以为,这种状态,可以一直维系到最后曲终人散,但是,我错了,我忘了,事物的中间状态是最不稳定的状态,最终的结果总是趋向一个极端,便如我们的关系。


考文垂大学

六、

临毕业前,每个留学生都在为自己的前途苦恼。去,还是留?犹如哈母雷特的那句名言——生,还是死?一样,成了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要想好多遍可又永远都想不通的问题。

水水也不例外。

她征求过她身边的每一个人的意见,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众口一词劝她回去,这些人,当然也包括我们。

一半出于公理(以她的资质的确不可能在英国找到合适的工作),一半出自私心(希望能在余下的日子里享受一下清静的家庭生活);虽然我们都知道,她根本就不想回去。她希望大家都拼命劝她留下,好让她有个留下的理由。

可偏偏,事与愿违。

她很郁闷,再加上她已经延期了半年的毕业论文总是完成不了,更添烦恼,她常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终于有一天,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事发的前一天,她和她的两个朋友一起去苏格兰,坐夜班车一个晚上(接近12个小时),然后在爱丁堡游览一天,当天晚上再坐夜班车(接近12个小时)回到我们的城市。这样的行程,在我看来,根本就是荒谬的,因为太累,根本就不可能有旅游的兴致;因为时间太短,也根本没有可能领略到一个地方的风物。这样的安排,根本就是精力、人力、物力的浪费。可是她不听,执意要去,我们自然也无话可说。

她回来的那天,我下班回家,刚走到门口,已经听到了水水高八度的声音——

“……我知道,你们就想赶我走,是吗?”

“这是什么话啊?我根本就没有这么说过,是你自己多心,我只不过说你……”这是我先生的声音,同样气急败坏的。

“你们早就已经讨厌我了,根本就不想和我住在一起,是吗?……我走了,你们就开心了,是吗?”

我推门而入——

厨房内一阵什么东西烧糊了的味道。水水站在水池边,一边用力地刷洗着什么,一边抹着眼睛;先生站在灶炉前,一边烧菜,一边挥舞着菜勺说着什么;两人的脸都红彤彤的,好像斗红了眼的公鸡……

我一看这架势,虽然还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

起因不过是因为水水从爱丁堡回来,又饿又累,一到家,就开火煮饭,饭烧上了,人却跑上楼睡大觉去了。直到先生回来,发现厨房里已经烟雾腾腾,不要说饭烧焦了,连锅底都快烧穿了。气愤之下,先生立刻去敲她的门,水水大概睡的正甜,冷不防地被吵醒,心里本就老大不乐意,再加上先生毫不留情地指责,让她更加难堪。恼羞成怒之下,便出现了我看到的那个场面。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的发生过了,我简直担心,再一起住下去,说不准哪天会不明不白的被烧死。所以,一向喜欢当和事佬的我这次也决定保持沉默。

这一沉默,足足持续了两个月之久。大家见面,还是会打招呼,只是除了“hello”之外,不会再说第二句话了。

期间,她和我们,都曾经意图搬出去,可最后都不了了之。

我们是因为找不到又便宜离学校又近的房子,她呢,据说是因为没有人肯接纳她。

常常,我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可以听到隔壁房的水水辗转反侧的声音,有时还可以听到她讲着含糊不清的梦话,音调中充满了焦虑和张皇。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会觉得她很可怜,想想还是主动和她说话吧。但是,到了第二天,见到她没有表情的面孔,我还是选择了继续保持沉默。

两个月后,僵局总算被打破了,而促成这一结果的,却是那样不堪回首的一件往事。

七、

那天晚上,我上夜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了。

客厅、厨房一片狼藉,餐桌上、地上、沙发上到处都是用过的一次性杯子、碟子,喝过的和没喝过的酒瓶子……毫无疑问,肯定是水水和她的朋友们又在这里开过Party了。

水水房间的门敞开着,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洗完澡上床睡觉的时候,是2:35分,水水还没有回来。我有点纳闷,她没有男朋友,谁会收留她那么晚呢?和她“同居”这么久,她还从不曾这么晚都不回家睡觉的,她不至于出什么事了吧?

干了一个晚上的活,我已经很累了,大概很快就睡着了。忽然间,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啊——”声惊醒,我以为自己做了恶梦,可是,刚定下神来想继续入睡,“啊——”声又再传来。这次我听清楚了,应该就是从水水的房间传出来的。

紧接着是摔东西的声音,呕吐的声音,撞墙的声音,跺脚的声音(我们的楼板是木制的,即使蹑手蹑脚地走,也会嘎嘎作响,可想而知,如果用力去跺的话该是多么的惊天动地),而这些,才不过是个前奏曲,紧接而来的是水水的尖叫声——:

“我要死啦,我要死啦——”、“啊——”

那声嘶力竭的、歇斯底里的叫喊,混杂着其它声音的合奏,仿佛在上演着一曲地狱交响乐,而担任演出的这个主角,竟然是和我们朝夕相处的室友。

我只觉得毛骨悚然,心惊胆战,止不住地拼命发抖。我担心,她会一脚踹开我们的房门,冲进来……因为,我敢肯定,她已经疯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只记得在入睡以前,自己反反复复地想着一个问题,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这样?

是太寂寞、太孤独了吗?还是太紧张、太压抑了?抑或是四者兼而有之,精神上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其实每一个留学生或多或少地都会经历这个精神上备受折磨的过程,大部分的人都能够慢慢克服而变得坚强成熟起来,但是,象水水这样,不懂得和人相处,更不懂得如何自我排解的人,便会被情绪的洪水淹没,最后失控。我相信,象她这样的人,不止一个,在许许多多的国家里,还有很多。

这,何尝不是留学生的悲剧。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意外的是,四周一片宁静,和往常完全没有什么不同,仿佛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甚至怀疑,难道是我做了一个恶梦?

悄悄地起身,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间门,看到对面的水水的房门还紧紧地关着,不禁松了一口气,再看看楼梯上,也没有她的踪影,甚至并没有如我想像中的那样,到处都是她呕吐的污秽物,楼梯很干净,也和往常一样。

慢慢地走下楼梯,我不想弄出一点点的声音,唯恐把她惊醒,战战兢兢地到了楼下,把客厅、厨房、厕所通通巡视一遍,也并不见有任何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正在我享用早餐的时候,只听得楼上的房门“咣铛”一声,我心里暗暗叫苦,一定是水水下楼来了,我想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乒乒乓乓”地冲下楼梯,见到我,有点诧异,道了一声“早安”,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

“对不起啊,我昨天晚上肯定吵到你们睡不着觉了。”我正考虑是继续早餐,还是赶快离开。她忽然开口说道。

还好,这人还没有疯掉嘛!我心想。

“你怎么了?”

“昨天晚上喝酒喝醉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反正屋子里都乱了套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醉酒的人我见过不少,可象她那种醉法的还真是没见过。

“你真的不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

“不知道啊。你能告诉我吗?”她虽然还是愁眉苦脸的,但话语里却含有一种兴奋,类似于探索未知世界的兴奋,好像那一切全然和她无关一样。

我张口结舌,很多话想说,想骂她,想给她讲一番大道理,可是,一回头,看到她那一脸天真的表情,忽然就什么也不想说了。

“唉,算了吧。反正喝醉的人,都是这样。以后可别再这么喝酒了,明知道自己不能喝,何必呢。”

“不会了,这是最后一次……我决定了,回大马。”

“真的?”我差点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喜,赶紧转身面对我的早餐,“真的决定了?”

“我想回去先帮我爸爸做生意,挣点钱,然后再回来……”

“回来?”看来我是高兴的太早了。

“是啊,回来这里开间自己的店。”

“什么店?”

“鸭店。”

“啊?”我倒没有听说过她还会烤鸭。

“你不觉得我们这条街很合适吗?”

“不觉得啊。我们这里都是穷学生,怎么买的起呢?”

“嘿,就是做那些洋鬼MM的生意啊。她们都喜欢我们的中国GG。”

我这才明白过来她说的“鸭店”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心里暗骂了一句,神经病!

“我们有很多选择啊,有小个子的阿健,大个子的阿飚,健美的kevin……”她在沙发上手舞足蹈起来,完全看不出昨晚曾经发过疯的样子,但话还没说完,忽然“啊——”地叫了一声,然后就冲进洗手间。

不知道是条件反射呢,还是水水的话太恶心了,我也觉得心里闷闷的,想吐。于是赶紧把早餐收拾了,逃之夭夭。

此后,水水和我们的关系仿佛又恢复了正常,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不过,她再也没有找我们诉苦了。

每次上下楼梯经过她的房间,我都忍不住摇头:自从那个荒诞的夜晚之后,她的房间就一直保持着“垃圾场”的样子,并且散发出一阵阵腐败的酸臭味。我怎么也想像不出,一个正常的活人,如何能够在这个垃圾场里面生活下去,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一个青春少女。可是,水水成功地把这种不可能变成可能,并且身体力行地实践了两个月之久。

太不可思议了。


2004年的我。

八、

转眼到了离别的前一天,我准备了一个小礼物,打算送给她留作纪念,敲了敲她虚掩的房门,没有人答应,轻轻推开门一看,不禁再次摇头——

房间之凌乱,前所未有,好像刚被一群土匪洗劫过一般,床上、地上、桌子上、凳子上……到处都扔满了东西,根本没有让人可以落脚的地方,真不知道水水是怎么进屋的。而她巨大的皮箱,却打开着立在墙边,里面空空如也。我想把礼物找个地方放下,可是放在哪里都象是一件垃圾,一气之下干脆还是拿回去,还是等她回来再亲手交给她吧。

结果,直到晚上快十点了,才见她优哉游哉地回来,满面的笑容,好像中了六合彩似的。

“喂,你是明天的飞机吗?”我忽然有点不放心起来。

“是啊,明天一早。”

“那你不赶快收拾东西,你今天不打算睡觉啦。”

“哦,对了,我还没有收拾东西呢,光顾着和大家say goodbye了。惨了,惨了,今天晚上肯定睡不成觉了。”她好像很紧张的样子,但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唉,我心里叹口气,她不睡,我也别想睡好。

“这个,是送给你的礼物,留个纪念。”

“多谢、多谢、多谢……”她一迭声地的道谢,就差没给我作揖鞠躬了,“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和阿飚。”

“哦,是什么东西啊?”我有点好奇。

她转身回房,我看着她从“垃圾”上毫不犹豫的走过去,然后从窗台上拿了一个纸盒子,再踩着“垃圾”走过来,递给我,“就是这个”,她一边说一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你放心,我没有用过的。”她又补充道。

当然了,包装盒都没有打开,是全新的东西。可是,是什么东西呢?我却看不明白,道了声谢便拿回来给先生看。

“嘿,水水送了样东西给我们。你看看是什么东西。”

先生接过一看,笑的前仰后合,弄的我更加莫名其妙。

“是个女性自慰器。”他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小声说道。

“啊?!”我心里暗骂,这个水水,真是神经病,连送礼都不正经,怪不得刚才一脸的坏笑。

“哦,我知道了。”先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那天听阿健说,他们几个朋友搞了一个欢送会,问水水想要一件什么礼物,水水开玩笑说要这个,结果他们就真的买了这个送给她。”

唉——我摇摇头、叹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莫名其妙。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水水已经走了。

推开她的房门看了看,房间里仍是狼藉一片,唯一有所不同的就是,地上有很多个用塑料袋包好的袋子,袋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她用过的东西,水壶啊、鼠标啊、笔记本啊什么的,甚至还有用剩下的卫生棉……每个袋子上都写着名字,有阿健的,有我和我先生的,也有别的我不认得的名字,估计是她留给大家的东西吧。

客厅里的餐桌上,有她咬了几口的面包、吃剩的黄油、喝了半杯的牛奶,厨房里还放在她不知道多少天前用过而没有洗的碗筷……沙发上有两封信,一封是她留给房东的道别卡,另一封是写给我们(我、先生、阿健)的,先是谢谢我们给予她的照顾,继而万分抱歉要麻烦我们帮她收拾她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然后开列出留给我们每一个的东西的清单,最后祝福我们生活愉快。我看着这封拼写错漏百出的英文信,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后来,据送她走的Winston夫妇说,直到早上他们来的时候,她还站在“垃圾堆”中间发呆,见到他们来,才发疯一般地把衣物乱七八糟地往行李箱里面塞,“好像填鸭子似的,把箱子塞到拉链也不能拉上了,才停手”,Winston说道,“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人这样收拾行李的,那个乱啊……”

“不知道她一个晚上都干什么来着?”我说,忽然想起那一堆堆标注了我们名字的塑料袋,哑然失笑,“我知道了,她一定是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还没有分好她要留给我们的东西,所以根本就没有时间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对、对、对,我们上来的时候,见到她捧着个字典,还在说这个留给阿健好呢,还是留给Andy好?”

水水走了以后,我们的房子干净了许多,我们的生活也安静了很多。不过,缺少了她这个忠实热情的纽带,大食会不再举行了,大家的联络也少了,偶尔见面坐在一起的时候,还会说起她的笑话,一说起她的笑话,话题就变得轻松愉快,每个人都能滔滔不绝,完全不需要费力气,个个说的绘声绘色,生动有趣。

每当此时,我就会想起那些写有我们名字的塑料袋,和别的一些什么,也会想着远方的她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我们在背后议论她而打喷嚏……一年以后,我们也离开了英国,那以后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她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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