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父母的那场阴谋

小时候,阿浪是我最佩服的人。

他能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他知道哪种树叶能吹出悦耳的鸟鸣,知道谁家房前屋后的果子最甜;他能说神秘的民间传说,会道村人的家长里短。在我眼里,阿浪就是一个闪着光芒的神人,令我崇拜至极。可是父母不许我跟阿浪玩。

母亲告诉我说,女孩长大了,就不能再跟男孩子玩了,要不然,村里人会笑话的。我知道母亲在撒谎。因为有一天夜里,我听见母亲担忧地对父亲说,我昨天又看见咱家丫头找阿浪了。你说可怎么办呀,阿浪没了父母,奶奶又管不住,现在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前晚上把老四家的柿子打落了一地,全摔坏了,人家寻去,死活不承认,还说什么柿子树要能证明是我干的,我就给你磕头认罪。你说这孩子现在怎么就跟个无赖一样。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咱家丫头带坏的。

虽然阿浪死不承认,但全村人都猜测并最终认定是阿浪使的坏。我不用猜都知道是阿浪干的,可我依然很生母亲的气,生气她说阿浪是无赖。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无赖是老四。

那天中午,我和阿浪在老四家门前的柿子树下看蚂蚁搬家,老四从家里出来撵我们俩,还凶神恶煞地手指着阿浪的鼻尖说,你这个小毛贼,在我家门前踅么一中午了,想干嘛,该不是想偷我家的柿子吧?老子警告你,敢动我家的柿子,小心打折你的狗腿。阿浪后退两步,冲着老四挥动几下攥着的拳头,然后在老四叫嚣着扑上来前拉着我跑了。

我们在村东头的斜坡上坐了许久。阿浪沉着脸不说话,我也不敢说。后来要回去了,阿浪愤愤地说,老四这狗东西太气人了,我就没想过偷他家柿子,他家的柿子一点不甜,猪都不吃,他竟敢诬赖我,看我怎么收拾他。

你打不过老四。我知道阿浪说到做到,有些担忧。

老四那种人不用打就能收拾。阿浪脸上漾出邪邪的笑容。

为了平息众怒,阿浪的奶奶用棍子打了阿浪,边打边哭嚎,老天爷呀,你怎么不把我带走呀,我管不了这个讨命鬼呀,你让我死了有什么脸见我的儿子媳妇呀!

我拿了两颗小白兔糖去找阿浪,刚走到门口,母亲叫住我,很不高兴地说,阿浪做出那样的事,你怎么还去找他,老师没告诉过你朋友是要选择的吗?

我瞪着母亲,大声说,阿浪就是我选择的朋友。老四才是无赖,不是阿浪。

母亲惊骇地看着我,脸色很难看。我从没跟母亲这样说过话,所以话说完,我就后悔了,也很害怕,不晓得母亲会怎样教训我。不过母亲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屋了。我想跟母亲回去,但等我一个人站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是去找阿浪了。

阿浪的大腿上有一条棍子打过的青痕,往地上坐的时候呲着牙吸了一口冷气。

你奶奶真狠!

昨晚上我奶奶哭了,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奶奶用热毛巾给我敷过了,没事。奶奶说,知道别人欺负我,让我快点长大。

阿浪把小白兔糖塞进嘴里,砸吧砸吧嘴,憨憨一笑,说,真甜!又舔舔糖纸。

我摸一下兜里的糖,咽了咽口水,把糖递给阿浪。阿浪眼睛亮亮的,接过去,放进上衣袋,又拍一拍,说,给我奶奶,我保证奶奶会夸我孝顺。

你奶奶昨个还打你了。

你年龄小,不懂。阿浪说着又拍拍衣袋里的糖。阿浪其实比我只大一岁。

阿浪的奶奶老的不能下地干活了,刚刚十三岁的阿浪就不再读书了。有一天,母亲说,你在学校要把老师讲的知识都学会,这样回来就可以做阿浪的老师了。母亲竟然允许阿浪来家里玩,有时还留阿浪吃饭,甚至做新衣服给阿浪。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我把阿浪当儿子,你不就有个哥哥了,有个哥哥照顾你,保护你,妈也就安心了。

我成了班里最勤奋的学生,因为我很高兴做阿浪的老师。不过阿浪没有多少时间学习,他辍学之后就接替了他奶奶照顾家里家外的重担。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努力地弄懂课堂上的知识。因为一有空阿浪就会跑过来找我给他讲课。尽管他听的并不认真,常常听一半就想起什么又跑回去了。

小学毕业,我以优异的成绩被城关镇中学录取。可我不想去,我想去乡中,乡中在我们村东头,不用住校,还可以跟阿浪玩。

母亲很焦急地跟我讲道理,我听不进去。母亲就把在城里做苦力的父亲叫回来。父亲回来后大发雷霆,抡起棍子把母亲码的整整齐齐的柴堆打的散了一地。母亲搂着吓的发抖的我,父亲用棍子指着我,说,我累死累活的为了啥,你要不好好念书,就不要你了。你爱咋咋去。

阿浪惊恐地望着我,说,你爸真是这样说的?我点点头,委屈地说,我早就说过,大人最不讲理。

开学的时候我去了城关镇中学,我被父亲不要我的话吓住了,也因为阿浪去外面学手艺了。那天,阿浪愁容满面地来找我,说想出去学厨师,但放心不下奶奶。我怅然若失,愁闷地问,一定要去吗?阿浪点点头,目光坚定,说,学了手艺就会有出息,有钱了才能孝敬奶奶。阿浪的话让我很惊讶,我从未想过阿浪有这样的远见。一旁晒被子的母亲走过来,探寻的口气问阿浪,真的想去学厨师?阿浪点点头,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母亲沉吟片刻,说,你要真想学,你奶奶我帮你照看。

阿浪很感激母亲,走前帮母亲把水挑满缸。母亲给阿浪做了身衣服,叮嘱阿浪一定要好好学手艺,还允许我送阿浪去了车站。送完阿浪回来,母亲说,丫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喜欢母亲的话,但我并不生母亲的气。

我的初中学习不好也不坏,因为我静不下心来读书。我时常怀念和阿浪在村子里的自由和快乐。暑假回家,还没进门就听见父母在说什么凤雏,落凤坡,什么关云长,可我一进门他们就停止讨论,还岔开了话题。我问母亲什么是落凤坡,母亲说,我跟你爸说闲话呢,说了你也不懂,赶紧吃饭。

我很容易就弄明白了父母的秘密。那天晚上,父母在院子里乘凉,我说太热了,要擦个澡,就回屋了。刚进屋,就听见父亲问母亲,你放好了没,别让丫头看见了。母亲说,放心吧。父亲问,你可要放好,让丫头见了,会影响学习的。母亲说,看你说的,我当然知道轻重,在丫头小学的旧书里夹着。父亲笑了,说,你真鬼。

原来是一本破了皮的《三国演义》。我暗喜发现了父母的秘密,又偷笑他们被蒙在鼓里。其实我并没有读书的喜好,但因为父母阻止,反倒激起了我少年的叛逆之心,偏要看一看。不料,才看了一章,就被深深地吸引了。以至于晚上趁父母睡着了还忍不住偷偷去看,虽然常常看到深夜,但没有被父母发现过一次。等我偷看完整本《三国演义》,才惊觉,原来世间还有一个更广阔、更多彩的世界,从此流连忘返。

徜徉在书海,日子风平浪静。我渐渐地成了父母的骄傲,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同学口中的学霸。有时,阿浪寄了信回来,我会跟着母亲去看阿浪的奶奶。母亲去了就干活,我去是为了读信。但是我能明显感觉到,阿浪的奶奶并不喜欢我,更不喜欢母亲。有一次我竟然看见阿浪的奶奶把母亲推到门外,一脸的憎恶,手指着母亲,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要再来了,我就不想看见你,你这个女人心肠太狠。

有一次母亲双眼迷离地问我说,我托人给阿浪找人学厨师是不是错了?

怎么会呢?已成高中生的我,早已有了自己的思想。阿浪想学手艺,你帮他找师傅,有什么错。阿浪的奶奶一定是太想阿浪了,才会这样说的。老人嘛,有时会糊涂。不过阿浪也真够野的,都三年了也不回来看他奶奶。

母亲喃喃地说,我是不是应该写封信让阿浪回来呢?我说,没用的,阿浪的奶奶每次都让我在信尾叫阿浪回来,说奶奶想他都想疯了,如果阿浪想回来早回来了。不过母亲还是给阿浪写了一封信让阿浪回来,但阿浪还是没回来。不过半年后,阿浪开始给他奶奶寄钱。阿浪的奶奶高兴地跑来告诉母亲,说,我们家阿浪挣钱了,有出息了,能自己养活自己了。阿浪有今天,多亏了你呀他婶子。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阿浪的奶奶对母亲笑脸相迎。也是最后一次。

过了两天,阿浪的奶奶拿着阿浪寄回来的钱,想去城里看他,结果刚一上车就被贼偷了钱。老人又气又急晕在车上,所幸邻村有人认得老人,很快被送了回来,但老人的精神受创,身体每况愈下,很快地露出下世的光景。

那天,我和母亲正在吃饭,阿浪的奶奶突然冲进来,抓住母亲的手,哀求道,他婶子,我求求你了,你发句话,让我们家阿浪回来吧。临死前,我就想见孩子一面,见孩子一面,我死也安心了。他婶子,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你就发句话吧。说着膝盖一软,瘫坐在地上。母亲没有拉住阿浪的奶奶,也跪坐下来,声音哽咽,说,嬷嬷,我对不起你,我今天去城里把阿浪叫回来。你赶紧起来。

母亲真的去城里叫阿浪了。可是足足三天后母亲才带着阿浪回来,这时阿浪的奶奶已于昨晚去世。那天晚上,我整晚没睡,蜷在床头,隐隐听到阿浪的奶奶临终前一声一声叫着“阿浪”的声嘶力竭,心揪成了一团。

一个人临死之前,不能见到她的亲人,该是怎样的凄惨呀!而母亲正是这个惨剧的制造者。

母亲故意在阿浪面前叹气,说,丫头脾气倔,他要真不去县里读书可怎么办呀?

阿浪低着头沉默了好久,最后说,都怪我,要不是我整天带着妞子乱跑,她也不会变的这么野。我会劝她去城里念书的。

母亲问阿浪,你真心想丫头去城里念书?

阿浪点点头,说,婶子把我当儿子一样对待,我把妞子当妹妹,当然希望她好。

母亲说,你要是真心的,婶子有个办法。就是要委屈一下你。

阿浪说没事。

母亲说,婶子给你找个师傅去学厨师,这样你可以学个一技之长,日后还有个出路,你走了,丫头没了想望,才会安心学习。

阿浪的头埋得更低了,说,我奶奶没人照顾。

母亲说,你放心去,有我呢!

几年不见,阿浪完全长成了大人的样子,有一种粗犷的壮实,虽然他笑起来眼睛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眯成一条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疏离。

阿浪跪在他奶奶的灵堂前,哭得声嘶力竭。

阿浪处理完他奶奶的后事,竟然拎着糕点来看母亲,母亲留他一起吃饭。两人互相询问对方的情况,像久别重逢的母子。

饭后,母亲去刷碗,我才有机会跟阿浪说话。

“难道你不知道是谁害你没见上你奶奶最后一面吗?”

阿浪看我一眼,眉宇间闪过一丝伤痛,黯然道:“没人害我,是我太固执,才错过见我奶奶最后一面的机会。”

我讶异地看着阿浪,有些气恼:“你去学厨师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不知道吗?”

“知道。”

“知道你还——”我气急。

“你不懂。”

我气结,起身离开。

我以学业太重,坚持住到了学校,然后与母亲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就连填报高考志愿这样的大事也是自作主张填到了远离家乡的南方。

接到录取通知书,阿浪赶回来看我。这时的阿浪已经有了自己的小饭馆。他拿着我的通知书看了很久,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我的眼神是焦虑而无奈的复杂。母亲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瘫坐在父亲牌位前的椅子上,两眼发直。父亲最终没有等到我的升学喜讯,于半年前因病撒手人寰。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开始哭泣,声音很小,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压抑着,哭完后开始默默地为我准备行李,还把生活上应该注意的事项写在便条上。看着母亲的沉默和憔悴,我突然感到后悔和不舍,不禁有些担忧将要一个人生活的母亲。

母亲和阿浪送我去车站,我悄悄地拜托阿浪照顾母亲。阿浪爽快地答应说:“没问题,你放心。不过四年后就该你了。”我未置可否。

四年的时光一闪而过,我习惯了南方的温润,决定留下来。阿浪竟然赶来,风尘仆仆。

“你不能再这么任性了。”阿浪的声音有一种沧桑的沙哑。

“我任性?”我气极反笑,讥讽道,“是,我哪有你懂事呀。”

阿浪微征,随即笑道:瞧你这犟脾气,一开口就是跟人顶牛的架势。我这大老远的跑来,可不是要跟你吵架的。”

我有些理亏地看阿浪一眼。

见我不说话,阿浪接着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可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不是你,怎么知道?”

“你虽然不是我,但你一定遇到过跟我一样的事呀。”

“遇到过又怎么样?”

“你遇到之后,一直心存感激呀!你不是现在还抽空去看你初中的班主任吗?”

当然要去看了。如果不是她,也许我早都不念书了。

那时,我刚去城里念书,才没几周,就有同学一口咬定我偷了她的钢笔,好多同学都不理我,但班主任坚定地相信我没有偷,后来查明,是那个女生嫉妒我学习比她好,所以有意诬陷我。

阿浪定定地看着我,重重地叹口气,说:“班主任为你做的不及你妈为你做的十分之一,你为什么对别人能心存感激,对你妈却心存怨恨呢?”

是啊,为什么呢?我无言语对。

难堪的沉默。良久,阿浪悠悠地说:“因为她是你妈,所以你认为她为你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阿浪有些激动,“外人对你好,是因为善良,所以不是所有的外人都对你好;父母对子女好,有的因为责任,有的因为爱,因为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有责任心。”

阿浪最后一句话让我感到莫名的心惊,立刻想到村中的那个传闻,难道是真的?我骇然地看着阿浪。

阿浪躲开我的眼神,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开口道:“你妈叮嘱千万不能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其实,其实你是捡来的,不是你妈亲生的。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秘密,你不知道是因为你妈拿了糖果挨家挨户央求人家保密,只因为怕让你知道伤心。”

我哭喊着说不可能,但我心里知道这是事实。小时候跟村里一个小孩吵架,她吵不过了就说我是捡来的。我当然不信,结果那家大人给了那个小孩一巴掌,还迅速把她拉走了。那家大人的强烈反应,让我心生疑窦,曾下定决心弄清真相,可是面对母亲像烈酒一样的关爱和疼惜,终究没有勇气追寻下去。

我大哭一场,悔恨多于伤心。我恨自己伤害了那个最爱我的人。最后,我回到母亲身边,可惜已经晚了。多年的冷漠和抗拒,母亲身心俱疲,不到五年就追随父亲而去。

这是朋友的亲身经历。

她的悔恨自责,使听者无不为之动容。今天我把它讲述出来,只想更多的人们明白:千万不要把别人对你的好当成理所当然,因为没有人欠你,包括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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